作者註解:“寓言本文屬虛構。旨在表述很多外人看似尷尬,不好接受的事,當事人也許只要一個星期,就能面對現實,淡然處之了。”(圖/取自網路)
作者/薛中鼎
我坐在後座,不經意的看著他。
他的側面看起來很斯文,帶著眼鏡,頭髮看來很柔軟,夾雜著一些白髮。我想,他有五十來歲了吧,也許近六十了。人到中年,也不知道除了順著既有的道路往下走,還能有什麽選擇。我懶懶的靠著車子的後座發呆,身體略微有些傾斜。車子沿著臺北市的仁愛路行駛,路旁的路燈在夜色中,有些黃濛濛的光暈。
他似乎與一般的出租車司機不同,只是靜靜地開著車,一句話沒說。
窗外一片安靜。我慢慢的收回了目光,看了看他的名牌。名牌上寫著他的名字,“許從文”。我心中一動,無可無不可的跟他說:
「你的名字,跟一個作家的名字一樣。」
「是的,沈從文」。他說。
然後,我倆都沒有再説話。我又回頭看著窗外。窗外飃著細雨,細雨似乎正在體貼的清洗臺北的灰塵。臺北的夜在細雨中,顯得格外的安寧。我輕輕的挪了下肩膀,再度無可無不可的說:
「沈從文寫他老家湘西的東西寫得很好;寫一些別的東西,也不見得好。」
「要寫熟悉的,有感情的東西,才會寫得好。每個人都一樣。」他說,頭也沒囘。
「嗯。」我瞧了下他握著駕駛盤的手。他的手指白皙細長,看來像是抓筆桿的手,我想。
車子拐了個彎,轉向了金山南路。回家的路,還有點長。我又說了一句:
「看來你原來不是開出租車的?」
「我原來是報社的編輯。報社倒了,我只好轉業了。」他說,依舊是言詞簡潔,沒有廢話。
我知道這家報社倒閉的事。那一陣子,新聞還吵得蠻大的。報社有了巨額虧損,決定要結束營業了。有人很感慨,説這個報社的倒閉,象徵著臺灣文化的衰落。代表著正統的新聞業,敵不過八卦。
不過,我有不同的看法。我父親,一直都是訂閲這家報紙的。我看這家報紙也有幾十年了。慢慢的,我就不愛看這家報紙了。那時候,我在一家台灣後段班的私立大學當教授。有一天,我看到這家報紙的報導,竟然是大篇幅的讚揚,這家大學是「臺灣的哈佛」。我知道,這家報紙的報導,都來自於校方所提供的宣傳資料;也許校方還給了記者酬佣金吧,我想。
我實在無法接受,這家大學竟然成爲「臺灣的哈佛」。我寫了讀者投書給這家報紙,報紙沒有理我。
後來,我連花十塊錢買這份報紙,都沒有興趣了。花了十塊錢買了份厚厚的報紙,瞟了幾眼,就丟了,不環保;也沒有得到什麽有價值的資訊。
報社的倒閉,到底是誰的問題?是時代變遷的問題,是激烈競爭的問題,還是自己的問題?我看是立場不同,觀點就不同吧。不過我想,倒閉者總該要檢討,爲什麽是你倒閉,而不是別人倒閉。
“nada y pues nada .. y nada y pues nada” 我輕輕的自言自語,有點感嘆。
「這是海明威《老人與海》裡的句子。Nada 就是nothing。 報社倒了,也沒什麽,就這麽囘事吧。」他也輕輕的說。
我沉默了一陣,他也沒再説話。車子上了中正橋,橋下的水漲得有點高。我快要下車了,在下車之前,我很想問他一個問題。
「許先生,我可不可以請問你一個私人問題?」我問。
「請說」。
「你從報紙的編輯,文化事業工作者;轉業做出租車司機,好像不是讀書人的行業,會不會覺得有些不習慣?」我問。
「我當然會有尷尬的感覺,覺得自己混得太差。」他淡淡的說。
車子停在家的巷口。我下了車,付了錢。我覺得坐他的車還挺愉快的,於是我跟他揮了揮手,說了聲謝謝。
他沒有馬上離開,好像想再説些什麽。我看著他,他也看著我。然後,他搖下了車窗,微微的探出了頭,慢慢的跟我說:
「在臺灣中年失業,有家要養,沒有選擇。尷尬的感覺,其實沒有想像的那麽嚴重。只要一個星期就好了。」
「哦,我懂了,謝謝!」我再度的跟他揮了揮手,看著他搖上了車窗,細雨滑落在車窗上。
作者簡介
薛中鼎,大學讀理科,有比較嚴格的邏輯訓練,後來在政大讀企管碩士,美國讀管理科學博士。
大約有北方遊牧民族的基因,所以換了些不同的工作領域,在美國、北京與台灣都生活多年。雖然“遊牧”四方, 對於中國文學與歷史,尤其是文學與歷史的關聯性,以及歷史變遷的邏輯性,一直有濃厚的興趣。喜歡嘗試著以百年後歷史學家的角度,來分析探討當下的現象與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