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八十歲壽誕家族合影，中間穿淺色西裝者為外公，其右側坐者為外婆。

 

作者/林明美

 

小時候，每逢寒暑假回八塊厝外婆家「放風」時，一群從都市回來的表姐弟妹們，總是瘋狂的爬樹抓青蛙，在田野間忘情嬉戲。

 

以「多桑」馬首是瞻

在這些嬉鬧的場合裡，阿嬤是我們的領導，因為多數玩樂都是在外婆的大聲呼叫：「夭壽孩子，麥勾剃頭啊！緊去洗手吃飯。」，才一窩蜂鳥獸散，比賽衝到飯廳搶肉吃。

 

外公是舅舅阿姨們口中的「多桑」，但更是我們的總領導，一切日常行事，像行星繞恆星一般，以外公為核心，不變的繞轉著。

 

吃飯時，先請外公坐下後，舅舅、姨丈等男人自然聚合成主桌，外婆和阿姨、媽媽等女人次桌，我們小孩跑來跑去當然也自成一小桌。

 

辦兄弟會時，外公外婆單獨睡在加了氣墊床的帳篷裡，帳外有舒服的躺椅，我們其他人則是男女分帳，擠在地上鋪著塑膠墊的帳篷裡。其他類似情景不勝枚舉，反正，謹遵家庭教育，一切以「多桑」馬首是瞻。

 

外公不像外婆那麼喜怒分明，態度也謙和，也有幽默感，但卻不怒自威，只要靜靜坐著，就讓我們自覺必須守分寸。

 

外公家常在鄉下辦奇怪活動

外婆一共生了十二位子女，除了一位早就不在外，我們共有六位舅舅和四位阿姨，這十一位兄弟姊妹組成情感堅固的兄弟會。小時候，外公外婆還在時，幾乎年年舉辦兄弟會，以大舅為首，二舅、三舅、小舅承辦，包括到海水浴場划橡皮艇、河邊野營、門前營火晚會等，在當時民風保守的鄉間，鄉人屢屢稱奇，我們自己則是玩得不亦樂乎。

 

在溪邊辦兄弟會，小孩玩水吃點心，大人聊八卦。

吃過飯，就是土風舞時間，表姊弟等紛紛攜手共舞。

 

為什麼舅舅們會辦這些團體活動？讓我們在海灘上幪著眼睛打西瓜？在祖厝大廳內手牽手跳土風舞？在河裡辦狗爬式游泳比賽？這僅僅因為小舅是童軍老師？飛行員二舅、麵粉廠三舅也好玩樂？

 

在海水浴場辦兄弟會，划橡皮艇、打西瓜，孩子們玩得開心極了。

 

雖然不知道外公是否是主導者，但，在那些歡樂的營火晚會中，坐在扶手椅中，映著熊熊的營火，滿臉笑呵呵的外公，似乎不僅是默許？

 

找到外公作曲的蟲膠唱片了

 

知道外公會寫詩，能古語吟唱許多詩詞，似乎也會作曲，但仍理所當然的認為，這麼個在日治時期，受日本新式教育，從事教職的「多桑」，想必一板一眼、生活單調無趣吧！在我的成長過程中從未懷疑過這個想法。

 

昭和十一年（1936），外公參加全島聯吟大會紀念照。

 

一直到前年下半年，小舅的大兒子，我的博表弟，突然興奮的爆出大新聞。

「發現阿公在日治時期做的歌曲了！曲盤收藏家願意從南部帶曲盤（蟲膠唱片）上來，播放給我們聽。」。什麼？這是怎麼發現的？

 

消息，一下炸開了！十一個兄弟姊妹及後代親人們，在台灣的、在美國的，只要還在世的，奔相走告，興奮異常。家族群組內一長列讚聲，原來外公也愛唱歌跳舞，太好了！大家來開個音樂會吧。

 

在二舅家開的音樂會，前排左一為收藏家黃先生，左二為二舅，右一為台灣音樂學者王櫻芬教授，右三為傳統音樂學者林珀姬教授。

 

收藏家專程帶來留聲機與唱片，讓我們得以身歷其境。

 

原來外公「邱創忠」，真的會作曲寫詞！在他教書、公職生涯之間，1932到1934年間，曾經是日治時期專業音樂人，以他的號「快齋」為名，前後三年任職於「泰平唱片公司」，負責作曲、寫詞，也因當時台灣缺乏灌錄唱片技術，出差去日本大阪錄製唱片。

 

為什麼使用「快齋」作為藝名呢？根據大舅的解讀，就是「快樂的查普人」，也就是「快樂的男人」。外公離開教職，進入自由創作天地，可以任情構思「大家來吃酒」、「美哥哥」、「小妹妹」、「燒酒若會解酒悶」，還能為當時稚齡的兒女作「囝仔歌」，豈能不「快齋」？

 

外公一共寫過12首台語流行歌、4首兒歌、1首搖籃曲。這次收藏家將提供其中最受歡迎的「放風吹」兒歌，讓我們聽聞。這首歌是由快齋作曲、漂舟作詞，泰平唱片公司發行的蟲膠唱片，一面「放風吹」，另一面「天黑黑」，兩首都被收錄進台灣百年音聲資料庫中。

 

快齋先生被發現了

外公作為專業音樂人的閱歷，舅舅阿姨們多少知道一些，大舅更曾跟隨外公去過位在台北西門町的唱片公司，親眼得見公司內繁忙的情景。但我們這些下一代晚輩，實在不清楚這段歷程，也沒聽過那些歌謠。

 

這一次的發現完全是個意外，其實是博表弟一時興起，在搜尋鄧雨賢作曲的「望春風」原版唱片時，從「台灣音聲一百年」資料庫中，赫然跳出「快齋」先生作曲，包括「大家來吃酒」、「美哥哥」、「放風吹」等七首歌謠。

 

年紀較大的舅舅們知道外公在本名之外，亦號「快齋」，博表弟年紀輕，可真不知曉，但卻感覺「快齋」二字異常熟悉。幾經枯腸搜索，終於憶起他日日祭拜的祖先牌位上，明白記載：「考號快齋邱二公妣黃氏」。博表弟立刻拿起電話請教當時尚在世的大舅舅，比對作曲「快齋」及網站上七首歌謠的曲名，大舅開心的點頭確認。終於，以為早已失去的「多桑」創作音聲重現了！

 

年輕時的「快齋」先生（本名邱創忠）。

 

從教職走入作曲

外公是民國前7年，1904年出生，經歷清末、日治，到民國。受過完整的日本初等、高等教育後，進入台灣總督府台北師範學校就讀。1923年畢業後，不到20歲，就到家鄉的小學，也就是今天的八德國小與桃園國小擔任教師（日治時期稱為教導）。25歲左右，受到大湳公學校（今桃園市大成國小）首任日籍校長的賞識，轉任該校擔任主任（日治時期稱教頭），協助創校。

 

大正十年（1921），外公與音樂社同學舉辦音樂會之紀念照，照片上文字為外公親筆書寫。

 

照說理念相同的日籍校長與台籍主任，應能共同達成完美使命。可惜，卻遇到歧視台人的督學（視學）萬般刁難，校長與主任咬牙奮鬥四年後，終是失敗。兩人憤而辭職，日籍校長遭降調至其他更偏遠學校，外公則黯然離開教職。

 

現在想來，那位惡行惡狀，以欺侮下屬為樂的日籍督學，倒也替外公創造了一個殊勝的因緣，促使外公離開學校，走入專業音樂天地，得以為後世留下彰顯當時社會風情的歌謠曲盤。

 

1930年代的台北師範學校，相當重視學生未來音樂教育的能力，幾乎每間教室都配置一架鋼琴。根據客委會官方網站，對知名客家作曲家「鄧雨賢」的記載，這段師範音樂教育，對於「鄧雨賢」先生，日後音樂生涯有相當的影響。

 

大正十一年（1922），參加渡邊節治主辦的表演活動照（圖上方文字為外公親筆書寫）。

 

外公比「鄧雨賢」先生大兩歲，都是桃園人，在台北師範學校是前後屆學長學弟，外公高他一屆畢業。家族數代以務農維生，似應無力提供其他音樂教育，因而合理推斷，外公的音樂養成應該也來自師範學校。

（待續）

 

 

作者簡介

林明美，台灣桃園人，台大人類學系畢業，國立台北藝術大學傳統藝術碩士暨傑出校友，文化大學都市計劃博士，一生熱愛文學寫作，長期視博物館發展、文化資產、考古遺址保存為己任。

她是新北市十三行博物館創館館長，一手打造該館和八里左岸的相依共存關聯，並曾擔任國立故宮博物院及歷史博物館展覽組組長等職，現任靈鷲山生命和平大學籌備處主任。

林明美為桃園蘆竹區望族後代，家族多從事教育及治理鄉里事務，日治時期更有叔祖赴日求學或留學滿洲、創業等。偶然機緣下接觸學界相關研究出版，揭露家族自清代歷日治至現代以來，與當代社會的淵源，燃起她血液中一直存在的探索DNA。

本系列文章以她的家族為經，聯結歷代社經文化脈絡，兼具史實與趣味性，極具可讀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