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年5月18日立法院修改刑法100條取消預備內亂罪的刑罰,我們五個在台中看守所的人被迅速釋放,時間匆促得連拖鞋都來不及更換。前排左起依序為許龍俊、林永生、陳婉真、鄒武鑑、江蓋世、林雀薇 ; 二排陳婉真右後方為王朝鑫,左後方為林芳仲。(圖/陳婉真提供)
作者/陳婉真
不說你一定不相信,30年前(1992年)台灣警方每年春節期間為維護治安,加強掃蕩暗黑勢力,都會舉辦所謂的「春安演習」,並公布「十大槍擊要犯」名單加強緝捕歸案。那一年的十大槍擊要犯第一名就是本人陳婉真。
原因是1991年5月間,為推動台獨結社權,並抗議郝柏村時期強力以「預備內亂」罪名逮捕主張台獨人士,我和林永生及一些同志在台中成立「台灣建國運動組織」,台灣高檢署台中分署很快就送了一張「預備內亂」罪的傳票過來。
那時也正是海外黑名單人士一波波回台的高峰期,我們安排於6月22日在台中市忠明國小操場舉行一場「叛亂餐會」,刺蔣案主角之一鄭自才以自己的方式成功返台,並在會場上現身。我那張傳票則在當晚的義賣活動中,由沈富雄以6萬元買下。
對於高檢署的傳喚我當然不予理會,並揚言警方如果要來強制拘提,我的原則是不會主動出擊,但一定強力反擊。我們把它定義為人民的抵抗權抗爭,並引用美國獨立宣言所說:「當政府一貫濫用職權、強取豪奪,足以證明它旨在把人民置於絕對專制統治之下時,那麼,人民就有權利,也有義務推翻這個政府,並為他們未來的安全建立新的保障。」
台建組織為防止郝柏村政權從高空垂降入侵總部,特於頂樓架設自製火箭炮,圖為當年一家周刊以陳婉真手持該火箭炮作為當期的封面。(圖/楊德貞提供)
我們的同志開始在位於西屯路,靠近自然科學博館附近的台建組織辦公室裡放置大量汽油,後來為防止警方空降突襲,甚至在頂樓設置瞭望台及自製火箭炮,並分批傳授汽油彈製造方法後,在科博館後面空地上實施汽油彈投擲演練,期間還曾發生擦槍走火事件。幾位來自外地的志工朋友,開著台建戰車行經北屯路國民黨台中省黨部附近時,與巡邏的警車發生衝突,警察對著戰車開槍,志工則以汽油彈回擊,導致當晚二千多名警力包圍台建總部,所幸後來在多方協調下平安落幕。
這事件在社會引起極大的震撼與迴響,包括海內外三十多個民間社團自發性前往聲援,但到了當年10月17日起,郝柏村政權終究按捺不住,開始發動大逮捕,包括林永生、江蓋世、許龍俊、鄒武鑑、林雀薇、賴貫一(林雀薇及賴貫一數天後釋放),以及王康陸、李應元等人都被逮捕,連同已入獄的黃華及後來被捕的張燦鍙、郭倍宏,總共9名台獨首惡分子分別被關在台中及台北看守所。
老戰友相見歡。左2起依次為黃山貞、鄒武鑑、林雀薇、蘇惠珍、陳婉真。(圖/陳婉真提供)
同志看到這樣的情況,紛紛建議我暫時不要露面,至少留一個「活口」在外面,而我也希望爭取一些時間,把這件台灣人首次行使抵抗權的事件作個整理,並儘快出書,留下一些歷史紀錄,於是開始了我的逃亡兼寫書生涯。
黃山貞家一直是黃華、林永生和我這些「亡命之徒」的避風港,他家中收藏許多價值不菲的各國名酒,加上山貞嫂擅長烹調,直讓林永生邊喝邊讚嘆山貞兄最有是非,所謂是非的另一個含意是「XO」(白蘭地)。
我逃亡的第一站先到山貞家,並拜託他到台建辦公室把我的重要文件拿過來,等到文件收齊後,由林芳仲牧師開車載我到員林找林雙不老師,原因是警方多少知道我常住黃山貞家,那裡已經很不安全。
林雙不家當然也不安全,他請林牧師載我到彰化康丁原(康原)家暫居。
藏匿者康原。(圖/康原臉書)
康家位在八卦山大佛後方的半山腰,是面向台中盆地的美麗花園社區,各戶門戶獨立,看起來相當安全。他們的三名子女剛好都不在家,每天就只有他們夫婦和我,我記得那時他們夫婦剛從彰化高工退休不久,康丁原在彰化的文史界相當活耀,平常白天就只有我一個人在家看書趕稿,晚上他們夫婦回家後的晚餐時間,就是我們一天中最難得的聊天時間。
根據刑法164條的規定:「藏匿犯人或依法逮捕、拘禁之脫逃人或使之隱避者,處二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一萬五千元以下罰金。」藏匿像我這種通緝犯,當然也要面對可能的二年以下徒刑伺候。
問他們怕不怕?康太太坦白說她很害怕,怕到晚上常常作惡夢,但一方面她又斬釘截鐵的說,遇到這種情形,即便因而去坐牢,他們也心甘情願。一旁的康丁原也在旁微笑點頭,那鏡頭即使事隔30年後的今日回相起來,內心還是無比溫馨與感動。
像我那樣的逃亡生涯,最忌在同一個地方住太久,因此,通常約一至兩個星期左右就要往下個目標移動。
我接著被安排到南投縣名間鄉開設牙醫診所的吳弘昌醫師家。
藏匿者吳弘昌。(圖/吳弘昌臉書)
吳醫師雖然從未曾加入民進黨,早期民進黨南投縣黨部的成立,他卻是全力以赴,是南投地區非常受尊重的一位地方士紳。
他家在名間鄉台三線省道旁一條巷子口進去不遠處,巷口正對面剛好就是南投分局名間分駐所的所在地,分駐所警員為了工作上之需也常常要找他,特別是早年街頭運動頻繁的年代。員警奉命要搜集情報,每次找到吳醫師那裡,他總是用不疾不徐旳口氣和警員們話說從頭,講了一堆大道理之後,警員也只能點頭稱謝,在他常年的潛移默化之下,名間的警察似乎對民進黨的敵意也逐漸淡化。早年每次選舉,民進黨在名間鄉的得票率都是全縣之冠,吳弘昌醫師功不可沒。
我在他家期間是住在透天房的三樓,樓下是他的牙醫診所,樓梯間旁就是他平日和訪客聊天的一塊小小談話間,在那裡他們說什麼話我在三樓也聽得一清二楚。藏匿他家期間吳醫師照常看診、照常接待訪客、照常有員警前去打聽消息,吳醫師總是一如往常接待,即便經常一起上街頭的兄弟前去時,他也未曾露出異狀,完全沒有人查覺那幾天有一個頭號槍擊要犯就在他們聊天的樓上趕稿。
下一站是到苗栗李喬家。
藏匿者李喬。(圖/李喬書房臉書)
李喬在台灣文學方面的地位早已是大師級人物,但直到去他家前,印象中我們似乎未曾真正面對面互相認識過,但在那特別的情境下也顧不了那些禮儀,反正就是去投靠他了。
印象中他那時已經從教職退休,因此和夫人在家的時間較長,他的夫人非常和藹親切,她的酒量比李喬還要好,很多時候我們兩個女性說著說著就開喝起來;在他家期間也品嚐了很多以往未曾吃過的客家料理或客家飲品,例如佛手瓜茶就讓我印象深刻。
最感動的是在他家期間,邊寫書邊拜讀他的大作《寒夜》三部曲,在作者家拜讀作者的成名作品,對於他在字裡行間流露對天地的敬、對土地的愛感受特別深刻。
直到大約四、五年前有一次從臉書和他女兒聊天時,女兒說爸爸當年有一次慎重其事的打電話到她的居住地,要她這段期間不要回家。事後她回想起來,應該就是我藏匿在他家那段時間,那是大師為了不連累子女,特別逐一打電話給子女的愛心叮嚀。
我逃亡期間也有一段日子是在台大學人宿舍度過的,那是任教於台大資訊系的高成炎所提供。
藏匿者前排左二高成炎,二挑左四廖彬良。(圖/高成炎臉書)
我記得那時還是暑假期間,高成炎回美國和妻女共度暑假,臨行前交待廖彬良說他願意提供宿舍讓我暫居。為了避免曝光,廖彬良特別去訂製了一幅大窗簾,只要拉上窗簾,在寬廣舒適的宿舍內四處走動根本不可能引人注意,何況那段期間很多教授和高成炎一樣根本不在台灣,可以說整個宿舍區我都可以自由活動,有時還會跑到附近逛街散步。
就這樣經過三個多月的流浪生活,我的書稿也寫得差不多了,開始覺得可以去坐牢了。就在1992年2月8日,剛好是農曆大年初五,我回到台中找黃山貞,我們一起去王朝鑫家拜年,我說接著想去林芳仲牧師家,王朝鑫請黃山貞開著他的富豪(Volvo)轎車前去,剛到芳仲家門口即有多部車子前後包抄,原來警方早已埋伏在附近,等著收拾十大槍擊要犯的「首惡」,而我也如願和另9名兄弟一起進入黑牢。
總計那次坐牢時間剛好100天,其他同志則被關了7個月,直到同年5月18日因刑法100條修正,我們之中大部分的人因法源喪失被立即釋放,其中林永生出獄不久即發現罹患癌症,兩年後過世,那次坐牢的代價竟然是生命的提早結束!
然而,因為喪失法源,導致我們幾個的案例,原本是台灣民主化歷史中最後一件叛亂案,卻在國家司法檔案裡,找不到任何案例,當然也談不上任何冤獄賠償。所幸那麼多位藏匿者們無懼重刑的伺候,毫不猶豫的對我們伸出援手,那種患難中的真情令人永遠感恩。謝謝你們。
作者簡介
陳婉真,曾擔任《中國時報》記者、美國《美麗島週刊》創辦人、立法委員、國大代表、台灣產業文化觀光推展協會理事長、綠色台灣文教基金會執行長等職務。
她生於彰化縣,從小立志當新聞工作者,台灣師範大學畢業便後順利考進中國時報,仗義執言和使命必達、務實求真的精神,讓她在新聞界以犀利觀點聞名。
她在戒嚴時期挑戰禁忌,即投入政治改革,因此成為黑牢裡的政治犯,但是無畏無懼的堅持理想,不論藍綠執政,從不向威權低頭。
現在是自由撰稿人,想記錄主流媒體忽略的真實台灣故事,挖掘更多因為政權更迭而被埋沒的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