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如夢,夢如人生,如果貓王還活著,如果他還能做夢,那夢裡的人生想必與與實際人生不同。但人間沒有後悔藥,說這些都是多餘的。(圖/取自網路)
作者/王 凡
好萊塢終於拍攝了貓王艾維斯・普利斯萊(Elvis Presley)的傳記電影,巴茲・魯曼(Baz Luhrmann)挾過去執導《羅密歐與茱麗葉》(Romeo + Julie, 1996)、《紅磨坊》(Mouline Rouge, 2001)、《大亨小傳》(The Great Gatsby, 2013)等影片叫好又叫座的餘威,於2022年推出這部聲光魔幻,場景華麗至極的娛樂大片《貓王艾維斯》(Elvis)。
電影仿照獲得1984年奧斯卡金像獎八項大獎傳記電影《阿瑪迪斯》(Amadeus)的敘事手法,由一個反派配角開場,以他與主角的頻繁接觸、貼身互動,來講述他眼中的主角一生的故事。旁白當然充滿主觀、誇大、自吹自擂,但劇情跟著這樣的脈絡走,戲劇張力也就跟著一步步展開。故事內容描繪貓王艾維斯的演藝發跡過程,從青少年到死亡,以一九五〇、六〇、七〇年代的美國文化翻天覆地的變遷歷史來連結,導演巴茲・魯曼的文化「深描」(thick description)功力,於這部近兩小時四十分鐘的傳記長片中顯露無遺。不過要滿足觀眾既想觀賞貓王歌舞又想看他人生故事的期望,兩個小時四十分鐘又太短了些。
這部電影的運鏡、構圖、剪接、節奏、音效,與巴茲魯曼過去的幾部作品相較,毫不遜色。但是,要複製出一個真實的貓王,是種冒險。
電影裡的關鍵人物帕克(Tom Parker)上校,是個沒心、沒肝、沒肺、沒有靈魂的反派人物,甚至可說是個惡棍。他原本是嘉年華會、馬戲團的推銷商、掮客,也代理幾個鄉村歌手的經紀工作。在看到了艾維斯的生平第一場舞台演出的強大爆發力後,他認為艾維斯就是他的天命,於是向艾維斯毛遂自薦,希望成為他的經理兼經紀人。兩人一拍即合,從此艾維斯的演藝生命讓帕克操持,自己盡情在各種場合發揮歌舞才華。他瞬即成為一代搖滾超級巨星,享受著那個時代沒有藝人可以達致的大名大利、大富大貴。帕克在旁白中說:「沒有我,就沒有艾維斯・普利斯萊」,就某個角度看,並非過甚之詞。
扮演帕克(Tom Parker)上校的湯姆・漢克斯(Tom Hanks)演得好極,畢竟是兩屆奧斯卡影帝,平情而論,他的演技超越了扮演主角艾維斯的奧斯丁・巴特勒(Austin Butler)。艾維斯的脫貧致富、演藝事業的成功、健康的崩毀與意外的死亡,都與帕克上校息息相關,故事纏繞在他們兩人之間的各種分不清的利益與理念糾葛、愛恨情仇,從這個角度來演繹這位二十世紀偉大的搖滾歌手的悲歡人生,恐怕出乎貓王粉絲的料想。
奔放的旋律
艾維斯生於一九三五年一月八日,在一九二九年美國經濟大蕭條後不久,整個社會還在貧窮中掙扎。那時美國黑白種族的隔離政策正嚴峻地施行著,他從小隨父母在低下的黑人貧民社區生活,整天跟黑人小孩廝混。周日時,母親帶他到黑人群聚的五旬節派(靈恩派前身)「神召會」教會聚會,電影中的教會是一座簡陋的帳篷,棚外泥路凹凸不平,路面簡單鋪以長木板供人穿梭。影片如實展現了五旬節派教會的的敬拜景況,信徒虔誠又單純,他們激情抖動,乃至恍惚(trance),甚至滿地打滾。而在白人教會眼中,那些場景駭人至極,無異於破壞社會的公序良俗。
導演將福音與艾維斯所追求的音樂,用那條羊腸木板路連結起來,隱喻基督教五旬節運動本就發軔自低賤貧困的黑人環境中,艾維斯的音樂本質上也是。那貧民區簡陋的帳棚教會裡,聚集的是一群對上帝有著堅實信仰,真誠投注於強烈甚至狂野的靈恩敬拜的黑人信徒。而聚會中在聖靈充滿狀態下的激情歌唱與與舞動,充滿非洲各種傳統宗教的儀式,卻又似脫離儀軌,超越一切規範,魯曼透過鏡頭強調,那就是艾維斯音樂與舞台動作的根源。
艾維斯的搖滾樂風深受鄉村音樂、黑人藍調、節奏藍調、福音歌曲等的影響,他在白人世界裡唱黑人歌曲,將幾種類型的音樂解構、融合、重建,在黑人歌手闖不進的白人舞台上一支獨秀。而搖滾樂本質上就是黑人的,是屬於在影片中過場般出現的小理查(Little Richard)、比比金(B. B. King)、胖子多米諾(Fats Domino)這些傑出黑人歌手的,也屬於神召會教會帳幕中,那些情緒激越、被聖靈充滿的牧師、會眾的。艾維斯無論柔情低唱著藍調的《溫柔愛我》(Love Me Tender)、《今晚你寂寞嗎?》(Are You Lonesome Tonight? ),或狂野嘶喊著搖滾的《獵犬》(Hound Dog)、《傷心旅店》(Heartbreak Hotel),情感轉折、抑揚頓挫之間,都見黑人的魂魄。
但若說艾維斯的舞蹈動作的根源,是來自五旬節運動的黑人教會敬拜傳統,大概很多人不會同意。導演魯曼在這方面卻用心良苦,幾次將少年時期的艾維斯混在帳篷教會中,與成年黑人會眾一起敬拜時,如受聖靈觸擊般的恍惚、晃動、癲狂的動作,用於暗喻貓王舞台上的動作與黑人教會的狂野無羈的膜拜形式的關聯性,顯然有點牽強。
片中少年艾維斯在附近的黑人小酒館外,透過鐵皮破洞,偷看到酒館內一對男女相擁跳舞時,肢體的黏貼扭動,那不是猥褻,卻充滿著性暗示。這正是一九六〇年代開展以前,新文化正在形成時,音樂藝術的工作者衝撞體制,屏棄形式與理性的權威,尋求情感徹底的宣洩,所要體驗的真實人生。艾維斯的黑人好友、有「藍調之王」稱譽的比比金在片中對他說:「唱歌,就是要表現出自己的感覺。」艾維斯看到虔誠的基督徒、最有資格被稱為黑人搖滾樂開山祖師的小理查在鋼琴前那種無羈忘我的演出,盡興彈唱時將一隻腳跨到直立式鋼琴頂端,嗨到最高點時,整個人跳上鋼琴,以一聲尖叫收尾,這些看似瘋狂脫序的動作,或許才是艾維斯舞蹈靈感的發源地。
束縛的人生
一九六〇年代的嬉皮以「性、毒品、搖滾樂」三合一的反文化符號躍上歷史舞台,政壇保守派衛道者與傳統主流教會最害怕的就是這些東西,尤其是搖滾樂,那個被認為會給良家婦女的貞潔意識帶來徹底崩壞的「魔鬼的音樂」。但艾維斯不是嬉皮,他一方面酷愛福音音樂,一方面在舞台上扮演著釋放與衝突的雙重角色。他唱歌時擺扭腰臀,抖動雙腿,那雙腿上方的褲檔劇烈晃動時的若隱若現,也許不是刻意,但女孩們的瘋狂尖叫、歇斯底里衝向舞台、朝舞台上拋擲內褲,在在顯出這個被警方視為只適合在叢林中唱歌的「電臀歌手」是多麽危險。艾維斯既是叛逆小子,也是青年文化裡的反英雄(anti-hero)。
絢爛的舞台與狂熱的粉絲終究是艾維斯所迷戀的,因為從小窮怕了,青少年時期當過卡車司機的艾維斯一心想賺錢,想給父母買大房子,送給媽媽一部粉紅色的凱迪拉克。影片中他聽進了比比金給他的建議:「你若不操控商業,商業就會操控你。」他任由帕克上校將他個人商品化,以他的名字與形象製造各種大大小小的商品,帕克從中取走百分之五十的利潤。艾維斯則名利雙收,擁有一切他想要的,包括一家人所居住的大莊園「優雅園」(Graceland)、私人飛機、名車,與大量可使喚的傭人。
超級偶像的演藝環境裡充滿誘惑,即使有著虔誠信仰,在每場演唱會中幾乎都會放入幾首福音歌曲的艾維斯也逃不過。多如過江之鯽的女孩對他的投懷送抱與藥物成癮,最終導致他心愛的妻子普莉希拉(Priscilla)攜帶女兒麗莎瑪莉(Lisa Marie)棄他而去,妻女臨去那一刻,艾維斯的人生已經在成功中黯淡。最讓人揪心的是他對於藥物的倚賴。艾維斯在四十二歲英年猝死,死因是藥物服用過量。因肥胖而身形臃腫的他,十分信賴帕克上校推介給他的那個貼身醫生尼克 (Dr. Nick),他隨時要求尼克醫生根據他身體各部位的不適與腰部長期的痠痛,開各種藥給他吃,或給他打針。
艾維斯死於一九七七年八月十六日,根據處方記錄,從那年年初到他猝死之日,尼克醫生給艾維斯開過一萬顆以上的藥,包括安眠藥、鎮靜劑、解痛藥、類鴉片、治青光眼、肝臟、高血壓等等的藥。多年來,龐大的藥物量讓他提神、解他痛楚,最終讓他成癮,並造成他的死亡。電影中,那個邪惡的帕克上校為償還自己的賭債,而用計榨乾貓王的精力,逼他在賭城拉斯維加斯一場接一場演出。他要尼克醫生不斷給艾維斯「餵藥」、加劑量,以保證這株搖錢樹能順利登台,維持舞台上的活力,這段情節應有不少虛構誇張的成份。艾維斯的過胖與耽溺情慾,同樣殘害著他的健康,不能全諉過別人。
如果他還能夢
談艾維斯的悲歡歲月與他的音樂生命,可以從各種角度切入,導演卻另闢蹊徑,將一個如吸血鬼般的經紀人帕克上校拉上舞台當主述,倒是神來之筆。但看完本片,我的疑問是:電影將艾維斯描繪成一個為經濟所迫,深恐失去已經獲得的一切榮耀與財富,從頭到尾受經紀人操控,最後油盡燈枯,死得不值,雖營造出足夠的戲劇張力,但是否呈現了一個真實的貓王艾維斯・普利斯萊?
《如果我能做夢》(If I Can Dream)是艾維斯心目中的英雄馬丁・路德・金恩博士遇刺兩個月後,艾維斯特別為這位黑人民權領袖灌錄,回應他垂世不朽的演講「我有一個夢」(I have a dream)的歌曲。旋律的底蘊,是濃厚的藍調與福音音樂。偶像殞落,艾維斯歌聲悲憤悽愴,風格與他過去的歌曲大不相同。飾演艾維斯的巴特勒演技相當不錯,在片中他將這首歌翻唱了一大段。他很認真努力的唱,但客觀而論,艾維斯本人這首歌的MV長期為人所熟知,歌曲早已成為流行樂的經典,巴特勒雖也是帥哥,卻比不上艾維斯俊俏,他歌喉不如艾維斯,唱不出艾維斯的豐富真情,動作也稍嫌做作,整個演唱看來像是一場高明的模仿秀,導演刻意安排的這個片段,在我看來,未必得分。
其實誰來扮演貓王艾維斯都是一種冒險,艾維斯・普利斯萊幾乎是不能複製的。
電影結尾,魯曼置入一段貓王本尊一九七七年六月二十一日的演唱會錄影片段,艾維斯坐在鋼琴前自彈自唱〈奔放的旋律〉(Unchained Melody),整個人看來像將殘的燈火,額頭上大滴的汗水,順著那張已經浮腫的臉淌下,貓王內心幽微處的想望,藉著歌詞表達了出來:
寂寞的河流啊流向大海,流向大海,向大海的懷抱流去;寂寞的河呼喊著:「等著我!等著我!」我將回家,請等著我。
畫面中,他的歌聲如吶喊,回眸一笑的特寫裡,似乎隱藏著多少人世間的滄桑與無奈。至此,這個二十世紀不朽的搖滾巨星忽然讓人心疼起來。絢爛舞台上的光彩與掌聲的背後,獨坐著的,竟是如此一個孤單疲憊的靈魂,這靈魂想回家,但是,何處是兒家?兩個月後,艾維斯心臟病突發,死在家中浴室裡。片尾艾維斯發自肺腑的告白歌聲,確實抓住了觀眾糾結的情緒,那一刻,真實的貓王活了過來。
人生如夢,夢如人生,如果貓王還活著,如果他還能做夢,那夢裡的人生想必與與實際人生不同。但人間沒有後悔藥,說這些都是多餘的。
(本文經校園雜誌授權刊載)
作者簡介
王凡,資深媒體人,專欄作家,北京大學哲學博士。曾任中廣記者、節目製作人、主持人,以及駐溫哥華特派記者,擅長探討西方文化現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