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薛中鼎
我跟老汪原來沒有任何交往,那天只是在網球場偶遇而已。
網球場在我家附近,我常在此打球。記得我剛學球的時候,請了個教練。教練教了我幾次球,某天跟我聊天說:
“給我十個十歲左右的小孩,我抛球給他們揮拍。我一看動作,就知道每個小孩將來球技發展的極限。”
“每個人有他的天賦。一個人可以發展到他天賦的極限,但是無法超越極限。”教練説。
這個教練是網球高手,早年在全台灣排名第二。我知道他説的是智慧之言。
“你看我的天賦呢?”我忍了一下,畢竟還是問了敏感問題。
“普通人不需要想去當選手,能享受到打球的樂趣,運動有益健康就好。”教練用很委婉的方式,告訴了我,我的“網球天賦不甚優”的事實。
我很感謝教練,很早就指引了我,打網球的正確方向。我在球場,自知天賦有限,從無爭强好勝之心,我主要是在享受,身體運動帶來的快感。
我在球場,經常是“孤鳥”。我不喜歡跟球友們聊,道聽途説的政治八卦,打球與政治立場,最好不要摻和在一起。
這天,大約是早上九點,我坐在球場邊看人打球。他走了過來,坐到我身邊。
“我剛從龍潭的高爾夫球場,打完球過來。我早上五點就開球了。”他說。
“真辛苦。”我無可無不可的説。
“剛好我看到球場一個很好的車位,我就把我的賓士車,停在那個車位。”
“我們一起打高爾夫的好些球友,都是上市公司的董事長。”他繼續説,沒有用正眼看我。
“有個董事長,放了消息給我,我上個月,賺了二千萬。”他説。
“你真能幹。貴姓?”我說。
“我姓汪,一邊是水,一邊是王。水裏的龍王。”老汪說。
“汪先生,您可真不是普通的人。”我説。
“我的孫子兩歲,什麽都會。英文説的很標準,是我所見過的、最聰明的小孩。”
老汪繼續説。
“我的兒子是醫生,我的媳婦是律師。媳婦是台大法律系畢業的。台大法律系,出總統。”
“他們都很忙。兒子的病人看不完,媳婦的客戶接不完。”老汪說。
“都是你的基因強,兒孫是第一流人才,歸功於你的基因。”我説。
“你説的很對。”老汪說。
“他們太忙了,還沒空再生一個。”
“再生一個,也一定是天才。你的每個孫子,都會是天才。”我隨聲附和。
停了片刻,我低下了頭,喃喃自語;
“嘿,老汪啊老汪,我又不想聽你吹牛,你又不停的跟我吹牛,你是不是該付我些費用,才合理?否則我在幹嘛?”
老汪看著我的嘴唇在翕動,知道我在喃喃自語,就問我:
“這個球場,我付的是終身會員費,幾十萬吧。你付了多少錢?”
“我是臨時計費,一小時二百元。”
“其實一次付幾十萬,也不多。我高爾夫球場會員,付了三百萬。 ”老汪說。
“我沒那麽多錢。我正在上課,學心理學。我想當心理諮商師,照顧那些有心理疾病,見人就吹牛,吹個不停的人。”
我說,以我的方式,來進行反擊。
“Psychological Therapist.”我故意説了句英文。
“我的孫子英文很棒,下次帶他來跟你説英文。”老汪顯然聽不懂英文。
“對不起,我有約,要走了。那邊的小李,很喜歡談政治,你可以跟他多聊聊。”
我説。
“汪先生,你很幸福,每個人都很羡慕你。”我給了他我的臨別祝福。
“我明早還要去龍潭球場,五點開球。我差不多也要走了,中午有人約了我吃牛排,臺北最高級牛排舘。”老汪說。
我看了看老汪,瘦瘦的,戴個眼鏡,穿着普通。
我要記住他,我跟自己說。下次看他要過來,我趕快先離開。除非他願意付我Psychological Therapist 的諮商費用。
更進一步說,就算他願意付費,我也未必有興趣,幫他做心理諮商。我會挑客戶的。
兩天之後,我再到球場,看到經理老曹。老曹對於全臺北地區,球場周邊的故事,無所不知。
我問老曹:
“那個老汪,我根本不認識他。他坐到我旁邊,就不停的吹牛。四十分鐘過去了,還沒有要停的意思。我只好找個借口開溜了。”
“唉,那個老汪,小氣得要死,什麽都計較。來打球,球衣捨不得花錢買。水要喝免費的。每次都跟我要新的球。拿了新球也不還,都帶回家了。”
“他跟我說,他上個月靠内線消息,買股票賺了二千萬。”我也忍不住,跟老曹八卦。
“他大概花錢,去找小姐了吧。”老曹跟我擠眼睛,開玩笑。
“沒辦法,台灣這種人還真不少。”我想到了我的另一些類似的經驗,不禁搖了搖頭。
在另一個球場,有個“鮪魚肚”阿雄,也是一見面就吹牛。他説他放了七八千萬資金做股,每次見面都説,上周又大賺幾百萬。
我看“鮪魚肚”的穿著,十年了吧,永遠是把舊西裝褲剪了一半,用來當短球褲穿。上身的球衣,都是用内衣。網球的球鞋,十年只換過一次。
“沒辦法就是沒辦法。”我想,嘆了口氣。
有次我看電影,在電影故事中,提到一種心理病徵,叫做“obsessive compulsive disorder”(强迫症)。
我忽然有所領悟,老汪可能是個病人。他不是故意要誇耀自己高人一等,他只是陷入一種“自己無法控制的行爲模式”中。不論他見到誰,他的“條件式反應”,就是如此這般的自吹自擂,欲罷而不能。
我有了這樣的認知,再見到他,就沒有原先那麽大的反感了。他只是個病人而已。
問題是,不知道爲什麽,台灣的這種病人,好像特別多。我在美國,在北京生活多年,沒有這種經驗。
後來,我再去球場,再也沒有見到老汪了。有次,我問老曹,怎麽老汪好久沒來了?
老曹說,聽説老汪得了老人失智症,越來越嚴重,現在都很少,出來自由活動了。
作者簡介
薛中鼎,大學讀理科,有比較嚴格的邏輯訓練,後來在政大讀企管碩士,美國讀管理科學博士。
大約有北方遊牧民族的基因,所以換了些不同的工作領域,在美國、北京與台灣都生活多年。雖然“遊牧”四方, 對於中國文學與歷史,尤其是文學與歷史的關聯性,以及歷史變遷的邏輯性,一直有濃厚的興趣。喜歡嘗試著以百年後歷史學家的角度,來分析探討當下的現象與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