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歲時父親就被軍警誤打致死的陳家麟(右一),從長榮海運船長退休後長居美國,和母親娘家感情很好,卻從不知道家族在白色恐怖時代的故事。訪問過後和林銘獻(中)、林雀薇(左)合攝於林家老宅漢藥櫃前。老宅從前門走到後門超過一百公尺,人丁最旺時住了二十多人,每天要吃一斗米。(圖/陳婉真攝)
作者/陳婉真
1991年我和林永生決定在台中成立「台灣建國運動組織」時,王朝鑫很快幫我們在西屯路上找到一間透天店面作為總部,後來成為許曹德女婿的江瑞添建議我去找林雀薇來幫忙,她成為台建組織第一個專職工作人員。
林雀薇曾在苑裡參選過一次縣議員,陳文輝曾找我去幫她助選,那個時代民進黨人想當選縣議員簡直比登天還難。
台建組織強調街頭抗爭要展現氣勢,林雀薇經常是走在隊伍前頭的掌旗官。(圖/陳婉真珍藏)
她那時三個兒子分別讀國、高中,我不抱太大希望去找她,想不到她一口答應,每天開車來回苑裡與台中之間。
1991年8月25日,在台建激烈行使抵抗權抗爭時,我請總部人員全部撤離,我一個人和鎮暴警察對幹。想不到她和黃山貞、唐漢超等人跑到我面前說:「希望妳給我們這個機會…」他們決定和我一起死守總部,不肯離開,卻讓我頓時不知所措。雖然後來危機化解,我對他們的心意永遠感激在心。
她後來又跟著我到立法院擔任國會助理,經常搭火車往返台北、苑裡之間,所幸她是鐵路員工眷屬,幫我們省去不少往返車費。
1992年10月25日台建組織到台中司法大廈抗議招牌被拆引發衝突後 ,帶頭的林永生(左二)、陳婉真(左三)、林雀薇(右二)等人在鎮暴警察前靜坐抗議警察施暴。(圖/簡秋榮攝)
1999年春天,南投縣長彭百顯希望我去擔任社會科長,他特別指名要我找林雀薇一起赴任,想不到上任沒幾個月就碰到921大地震,我們又同時為南投的災後重建共事過兩年。
林雀薇是那種在一群人當中,很快就能掌握重點切入,立刻成為眾人焦點的人,她不只口才好,歌聲更是一級棒,而且鄉土味十足,當然,親切感也是滿點。我們常笑說她是在歌仔戲班長大的,想不到我們後來才知道,她的確來自歌仔戲班。
她的祖父林清風日治時期擔任新竹州警察,退休後在苑裡天下路老家,和朋友合伙開了一家中藥行,並聘請漢醫幫鄉民看診,算是苑裡在地的鄉紳。
林銘超家中珍藏一張父親林清風(右)及後輩李哲鑑(左,李遠哲伯父)的合照,拍照時林清風已退休回老家,在職時也是要穿制服帶佩刀,想不到改朝換代後長子受白色恐怖之累死於非命。
祖父娶了3個老婆,大老婆生的長子林葉洲(1920-1953)戰後任職於桃園蘆竹鄉公所,不久調回苑裡鄉公所,1950年因涉及蘆竹鄉長林元枝的案子被捕,1953年槍決。祖父對於長子被捕非常焦急竟至中風,不久即過世。
林雀薇的父親是二老婆生的次子,兄弟姐妹加起來足以組成兩隊藍球隊。長兄被捕在白色恐怖時期是極其恐怖的事,也成為家中禁忌,直到多年前我提及想訪問他們家族的故事,在雀薇積極招呼下,家族總動員,連林葉洲的兒子林式奐都特別回到苑裡。大家談論之間才得知,雀薇祖父過世時因事涉敏感,三天內草草下葬,遠在日本及台北讀書的兩個兒子來不及回家送葬,林葉洲又被關在台北軍法處看守所。比林葉洲小一歲的弟弟只好一個人揹著三個孝男頭箍,走在送葬行列中特別顯眼,令旁觀者為之鼻酸。
王一州、林葉洲、陳福地分別因不同案件拘押於青島東路軍法處。王一州(彰化人)在青島東路軍法處送給林葉洲(苗栗人)的《新舊約全書》封面裡題字:「林葉洲仁兄留念:自己心裡斷定是必死的。叫我們不靠自己,只靠叫死人復活的上帝,祂曾救我們脫離那極大的死亡,現在仍要救我們,並且我們指望祂將來還要救我們。(歌林多後書一章九、十節)一九五二年五月二十六日於軍法處獄中 弟王一州書」。另一頁題字:「林葉洲兄留念 我就是門,凡從我進來的必然得救。約翰(福音)十章九節 陳福地敬書」。(柯清標提供.台灣游藝數位複製)。林葉洲於1953年9月8日被槍決,王一州判刑15年,於1963年1月3日在綠島新生訓導處,自殺於阿眉山,葬於新生公墓。陳福地判刑10年。(圖文/取自綠島人權文化園區2010綠島.和平.對話活動網頁)
事件發生時還在稚齡的阿姑林瓊美回憶說,當時全家人都深陷哀傷無助的狀態,記憶中每隔幾天半夜裡,里長、分局長、外加身上全副武裝(軍服、靴子、卡賓槍)滿臉橫肉的軍人會來家裡騷擾。軍人打開光線強烈的手電筒對著床上照,說要查有沒有窩藏人犯,小孩被強光照醒還不能出聲,深怕萬一惹怒軍人又被抓走,一家大小的驚恐委屈自不在話下。
林瓊美說,自葉洲兄被抓走後,這些事情的發生是常事而不是偶而一次。家裡的哭聲、啜泣聲、嘆氣聲每日不斷,彷彿置身地獄。加上四萬換一塊榨乾當時的台灣人,如何養活一家人?父親的晚年生活可想而知啊!我們是與世無爭的一家人,為什麼碰到這樣的遭遇?
儘管事隔半世紀以上,家族長輩談到那些往事,每個人都忍不住頻頻拭淚,我帶著判決書及滿滿的痛苦情緒回家,卻遲遲不想動筆,怕寫來太沈重。
說到雀薇的故事,我想起郭倍宏說他對苑裡的第一印象是下火車站不久,遠遠就看到一個「太空女子樂園」的招牌,令他訝異於鄉間色情行業的進步。我告訴郭倍宏說,那是婚喪喜慶時出陣的女子樂團,不是你們部隊旁的軍中樂園,說完大家哈哈大笑。
那個讓郭倍宏看錯的招牌主人,就是雀薇父親林銘煌先生。他從小對於樂器特別喜愛,背著家裡到酒家、歌仔戲班等地擔任樂師,愛上了戲班裡的小女生,19歲就生下了林雀薇,雀薇和媽媽僅僅相差16歲,「囡仔生囡仔,爸爸看到我出生時急得哭出來。」雀薇說。
雀薇出生那年,剛好是林葉洲被槍斃的同一年。林銘煌不久帶著妻小回老家。
林雀薇(右)的祖父,和國寶級作曲大師郭芝苑(左,1921-2013)的父親是世交。她長期在苑裡鄉親阮文池老師的指導下,致力推廣郭芝苑的創作,經常在全國各地巡迴演唱。(圖/陳婉真攝)
1956年石門水庫施工時,他受聘擔任康樂隊員,幾年後他得知警察學校也在招考康樂隊員,和同事討論後決定一起去報考。他考第三名,同事第七名,結果同事順利獲得錄取,林銘煌的安全審核卻沒通過,石門水庫那邊的退職金也領不到。
進退維谷的林銘煌越想越不甘心,卻又萬分無奈,當天深夜家人多已入睡,林銘煌突然拿著一大把小石頭,氣沖沖的走上二樓前方神明廳,朝著掛在大廳牆上林葉洲的遺照丟過去,邊丟邊哭著罵:「攏嘛你,害我沒頭路!」60年後,家人談起這段往事依舊忍不住哽咽。
走投無路之下,他才去成立女子樂團,取名「太空」有沒有什麼隱喻就不得而知。雀薇說,不只郭倍宏看錯,他們姐妹在家中客廳聊天時,也常會有看似阿兵哥的年輕人探頭進來,神秘兮兮的問:「請問這裡是女子樂園嗎?」
不只那位被槍決的阿伯,當我決定縮小範圍寫雀薇的故事時,她突然介紹一位我從未見過面的表哥陳家麟先生。他是雀薇大姑的兒子,他的父親陳瑞隆在1950年代,因警察跑進家中院子,要找一名據說是盜賣軍火的鄭姓通緝犯,通緝犯不在現場,陳瑞隆卻莫名其妙當場被警察毒打一頓,沒多久就因傷重不治,陳家麟兩歲就成了沒有父親的孤兒。
解嚴後,白色恐怖的政治事件慢慢有人整理,林葉洲的名字不再是禁忌,只是他的故事至今依舊只能由殘破的記憶中,拼湊出片斷而不完整的拼圖;至於被誤打至死的陳瑞隆,只能成為家人心中永遠的痛。
陳家麟後來成為長榮海運的船長,退休後長居美國,對家族的往事全然不知。倒是他的母親是雀薇阿嬤生的長女,為了撫養子女獨自到台北擔任一家旅社的會計,雀薇的阿伯及叔叔在台北就讀師範學校時,雖然有公費,但一些生活所需的費用都靠她接濟,大伯林銘超至今想起來依舊非常感謝這位形同母親一樣照顧他們的大姐。
大哥被槍斃,丈夫被誤打至死的林家大姐吳秀華(前排右二,從母姓),丈夫死後獨自到台北一家旅社擔任會計,支持分別就讀於台北師範的大弟林銘超(前排左二),四弟林銘達(前排右一),及就讀藝專的么弟林銘獻(前排左一),兄弟感念在心,常一起北上探視這位情同母親的大姐。後排左二為林瓊美,左三為林雀薇。(圖/林雀薇提供)
據陳銘城的調查,林葉洲涉案的「首謀」是蘆竹鄉首屆民選鄉長林元枝,「有因留逃亡中的林元枝吃便飯,或與他見面,都成了叛亂犯。許多人被捕兩、三年,不准面會,直到林元枝等四人自新後,與他對質,才於一九五三年判決:王石頭(公論報業務)、林葉洲(曾任蘆竹鄉公所職員,後轉回苑裡鄉公所幹事)、黃玉枝(南崁國校教員)、邱文清(農民)等四人被判死刑。農民林泰欽(大園人)等十六人被判刑,四人交付感化,三人無罪,一人不付軍法審判。」
只是請林元枝吃個飯,甚至只是見過他就被捕、就成為叛亂犯,戒嚴時期這種任意抓人,甚至任意羅織或隨手打死的案例,林雀薇家的故事不是特例。據家族從側面了解,林葉洲被槍決的真正原因,是他擔任公務員時,拒絕一項濫墾關說案所致,真相如何已經無從查起。
當這麼多被濫捕濫殺的故事,絕大多數的事實及元凶是誰都還沒有釐清,蔡英文就去參加一手布建台灣特務系統的蔣經國七海園區的開幕典禮,蔡英文,你對這許許多多無辜受害的人士及家屬怎麼交代?
作者簡介
陳婉真,曾擔任《中國時報》記者、美國《美麗島週刊》創辦人、立法委員、國大代表、台灣產業文化觀光推展協會理事長、綠色台灣文教基金會執行長等職務。
她生於彰化縣,從小立志當新聞工作者,台灣師範大學畢業便後順利考進中國時報,仗義執言和使命必達、務實求真的精神,讓她在新聞界以犀利觀點聞名。
她在戒嚴時期挑戰禁忌,即投入政治改革,因此成為黑牢裡的政治犯,但是無畏無懼的堅持理想,不論藍綠執政,從不向威權低頭。
現在是自由撰稿人,想記錄主流媒體忽略的真實台灣故事,挖掘更多因為政權更迭而被埋沒的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