黨外人士在余家準備好海報及抗議布條後,衝破南區警總司令的圍堵走出余家大門,整隊後出發遊行。(圖/陳婉真珍藏,下同)
作者/陳婉真
現在的年輕人已經很少人知道什麼是「自由日」了。在1960年代前後,「123自由日」可是一個不得了的國定假日,除了每年大肆慶祝外,學生的升學考試,相關歌功頌德的作文題更是必考題目。
簡單講,它是因為韓戰後引發的戰俘遣返問題,在各方折衝下,於1954年1月23日,有1萬4千多名中華人民共和國戰俘被送往台灣,中華民國政府特別為此訂定了這個紀念日,以紀念這個「從中共手中解救大陸同胞」的事件。
對於台灣而言,韓戰的確救了搖搖欲墜的國民黨政權,美國開始派遣第七艦隊協防台灣並恢復美援,也讓台灣在聯合國的席次維繫到1971年才終止。
然而,1979年的「自由日」前夕,卻有一些人平白失去了自由,有更多人唯恐失去自由起而抗爭,成為台灣戒嚴史上頭一遭的街頭示威活動。這個「一小撮人」的示威活動,卻是台灣民主化的開端。那就是發生於1979年1月22日的橋頭示威,國史館把它定位為「橋頭事件」。
在橋頭示威短短的遊行隊伍中,我和陳菊兩人手持「堅決反對政治迫害」的標語布條走在隊伍的最前頭,那張照片現在幾乎成為經典。
只是當年迫害我們的總統是蔣經國,而現在的總統蔡英文卻開始推崇蔣經國的貢獻,不知道作為蔡英文長期「大姐頭」的陳菊作何感想?我則更加瞧不起蔡英文的權謀與人格分裂,既要推動轉型正義,又去推崇當年滿手血腥的獨裁者(蘇貞昌語),這是對總統職位及人類普世價值的褻瀆。
以下有關橋頭遊行的經過,摘錄自國史館2021年12月出版的《中壢事件相關人物訪談錄》,我是受訪的16人之一:
1978 年 12 月 16 日,美國宣布於次年 1 月 1 日與我國斷交,政府立即宣布中止選舉,當時距離投票日只剩下一個禮拜。
蔣經國是在半夜被告知的,16 日一大早,老康(康寧祥)的宣傳車就出現在台北街頭廣播,內容說美國和中華民國斷交,大家要沉得住氣,配合政府政策暫停選舉活動。
黨外候選人聽到消息後,紛紛跑到黨外總部討論。有人認為老康未免太早繳械,政府都還沒有宣布,就自己同意暫停選舉活動;有人說頭都洗到一半了,怎麼能喊停就停?
但因為政治氣氛非常肅殺,政府也立刻宣布停止選舉,又因為美方派特使來台,那幾天幾位他們認為比較「惡性重大」的候選人,都被一群特務 24 小時跟監。我和陳鼓應被一群人亦步亦趨日夜跟踪,因為他們唯恐我們趁機和美方或其他外國勢力聯絡。
1979年 1 月 21 日,余登發父子因涉及匪諜事件遭到逮捕,多名黨外人士前往余登發的故鄉橋頭遊行聲援。開始行動前,大家意見紛歧,許信良最後總結說:「余登發是制憲國大代表,他女婿黃友仁是縣長、媳婦余陳月瑛是省議員,余登發所領導的黑派在地方上的影響力之大,黨外圈裡面沒有人比得上。國民黨當然算好了才抓人,連余登發父子他都抓,而且他兒子余瑞言平常根本不管事也一併抓起來,就是要一舉殲滅黨外,現在就看黨外有什麼反應,我們如果不敢反抗,接下來大家就一個個等著被抓!」
遊行隊伍行經余家附近的菜市場後,轉往旁邊的省公路繼續前進。
許信良用這樣的說法說服大家一起南下到余家聲援, 否則很多人其實都怕得要死,尤其經歷過二二八事件的人。像省議員何春木也是一大早就由他兒子何敏誠開車載他南下,他事後想到遊行時我和陳菊拿著布條走在最前面,不禁感嘆說,(沒經過二二八的那些人)不知道是不怕死?還是不知死?我很認真的想過後覺得兩者都有。
選舉中止後,我和一位台中的好友合伙批貨去市場賣三角褲,那時候雖然沒有金錢壓力,但因為突然失業,想去體會菜市場人生,也想更深入了解基層,我們每天很隨興的跑不同的菜市場。
示威遊行的前一天晚上,我們跑完夜市後照例回到朋友家睡覺,第二天一大早我還在睡夢中,朋友在房門外大喊:「你朋友被抓走了,還不快起來!」
我以為她在開玩笑,繼續睡,她把房門開了一個縫,丟一份早報到我床上。我一看,頭版頭條斗大的余登發父子被抓的新聞!立刻從床上跳起來,打了好幾通電話陸續找了一些人,都沒人接,最後找到蘇慶黎,她說她在臺北留守當聯絡人,大家都下去高雄聲援。
我把我的銀行存摺寄放在朋友那裡,並且交代她一些事情,如果我沒回來,就請她替我處理。
那時候我覺得可能會被抓,會不會死不知道。我交代好之後,就去台中火車站,包一台計程車火速趕去橋頭。到了現場,那些男生在客廳高談闊論,艾琳達、張美貞、邱靜美(邱奕彬妹妹)、曾心儀幾個女生已經在旁邊一間房間準備標語海報等。艾琳達去旁邊菜市場的布店拿了一匹紅布,撕成一條一條,我趕緊幫忙寫標語及布條,那天貼在牆上的大字報,及遊行時每個人身上披的紅布條很多是我寫的。
隊伍行經省公路後,在火車站附近折返回橋頭老街,並前往鄉裡的信仰中心橋鳳宮祭拜後合影。
余陳月瑛在另一間書房,電話接不完,主要在跟林洋港(省主席)聯絡,聽起來林洋港一直勸她絕對不可以讓我們走上街頭。那個時候一向在議場表現強勢的余陳月瑛已不復見,只是一個丈夫及公公被抓的無助婦女而已。
余家住處在橋頭老街,位於橋南路,就是鳳橋宮門口那條馬路延伸出去的地方,省道在外面,現在已經改建大樓。我們準備走上街頭的前一刻,警備總部南區司令帶著一批下屬還在客廳企圖阻擋我們。曾心儀像是突然受到刺激一般,連珠砲似的大聲怒罵,她生氣起來的聲音很像哭聲,引來左鄰右舍更多人跑到窗外圍觀,外圍看不到裡面動靜的人,乾脆爬到窗沿上觀望。就在那時,林義雄和姚嘉文兩位律師走到門邊,林義雄斥責南區司令說:「你這樣已經涉及妨害自由!」兩人帶頭打開余家的大門,我們一群人就出去了,在騎樓整隊後踏上戒嚴時期第一次的街頭示威之路。
遊行雖然有突破,但是回台北的時候,大家就擔心說,不曉得會怎樣?政府會不會抓人?
那次是搭遊覽車回台北,遊覽車是張春男去租的。大家相約去康寧祥那邊開會,也是要給康寧祥壓力。康寧祥是比較溫和的,他一直想避免衝突,所以那次跟他談話也是不歡而散。
那一晚跟康寧祥談完之後,我記得林義雄就說,妳們幾個單身女生,今晚別回去,來住我家。林義雄為人蠻溫暖的,他怕我們半夜被抓走了沒人知道,我記得當時有我、陳菊等幾個人去住他家。
後來我發現,國民黨其實沒那麼「勇」。你跟他鬥爭的時候,他要把你壓下去;如果你有本事反抗,把它打倒,他就會退後、不知道該怎麼辦;而在他那種「不知道該怎麼辦」的時候,你就前進一大步了。我覺得我們那時候用的就是這種策略。原本我認為大概有生之年看不到國民黨倒台,因為那時候國民黨很強大,黨、政、軍、特整體壟罩的壓力,讓你幾乎無法喘息,但是大家豁出去後竟然能夠突破重圍,實在不簡單。
作者簡介
陳婉真,曾擔任《中國時報》記者、美國《美麗島週刊》創辦人、立法委員、國大代表、台灣產業文化觀光推展協會理事長、綠色台灣文教基金會執行長等職務。
她生於彰化縣,從小立志當新聞工作者,台灣師範大學畢業便後順利考進中國時報,仗義執言和使命必達、務實求真的精神,讓她在新聞界以犀利觀點聞名。
她在戒嚴時期挑戰禁忌,即投入政治改革,因此成為黑牢裡的政治犯,但是無畏無懼的堅持理想,不論藍綠執政,從不向威權低頭。
現在是自由撰稿人,想記錄主流媒體忽略的真實台灣故事,挖掘更多因為政權更迭而被埋沒的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