豎立在羅馬的君士坦丁大帝凱旋門。
作者/ 劉敦仁
宗教是人類精神文明不可或缺的一個山頭,但有理性虔誠的信仰,也有下意識的迷信崇拜。我有過宗教的奇特 經驗,使我的認知和靈性都有很大的轉變。
那年我大學剛畢業,因十二指腸潰瘍,在羅東天主教醫院做切除手術。回家後,很多親屬長輩來探視我。其中有一位舅婆是虔誠的基督徒,她從一進家門開始,就坐在我床沿邊喋喋不休的傳教,囑我要勤於祈禱,說上帝一定會幫助我消除手術後的痛楚。我當時覺得她是個典型的「宗教迷」,使我日後避之唯恐不及。
那時,雖然傷口已開始癒合,但每當要咳嗽的時候,傷口就很痛,只能按著肚子好減輕一些痛感。舅婆上帝長、上帝短的, 真讓我心煩意亂。其實我之前已在天主教堂領洗,皈依基督成為天主教徒,十分明白,理性的祈禱,可以要求上主引領我追尋精神領域中的擴張。
多年後,我到馬德里及羅馬求學、工作,一直生活在濃厚的天主教氛圍中,潛移默化之下,將信仰看成是修身養性的自我磨練。當然因著長久的深入接觸和薰陶,也曾感悟到,宗教力量的存在之外,宗教界的人也有人性弱點,不可否認,那些負面的見聞,也曾幾乎動搖了我的信仰。還好,我願意對我的信仰尋求更理性的認識,通過心靈上的掙扎,以至於最後克服意志的薄弱,從而成為信仰堅定的信徒。
梵蒂岡聖彼得大教堂裡,君士坦丁大帝母親〈聖海倫娜〉的雕塑。
這個理性追求信仰的歷程,對筆者長期研究西洋文學及世界藝術史是有幫助的。比如說,1492年哥倫布「發現新大陸」後造成五百年的殖民掠奪,天主教在其中扮演過不甚光彩的角色,頗令潔身自愛的天主教徒為之蒙羞,筆者對此歷史過程卻可保持冷靜的態度以應。
客觀說來,天主教原本就是從掠殺中發展出來的宗教。耶穌被釘上十字架的時候,不僅肉體上為人類受盡痛苦,而且判決他釘十字架的彼拉多,還將兩個盜賊分別釘在耶穌十字架的兩邊,作為對他精神的侮辱。
諷刺的是,這兩個與耶穌同時被釘在十字架上的小偷,後來竟發展成聖經上警惕人類的故事。釘在耶穌右邊的「狄思瑪斯」(Dismas),在十字架上懇求耶穌到達天國時必定要 ‘記住他’。代表著改邪歸正後跟隨耶穌進入天國樂園的善終,他也因此被稱為 ‘好小偷’ ,繼而教會承認其為聖人,世稱「聖狄思瑪斯」 (St. Dismas),每年3月25日是紀念這位聖人的節日。另一位被釘在左手邊十字架上的小偷「卡艾塔斯」(Gaetas) ,一直辱罵耶穌,後來成為下地獄的象徵。
筆者在羅馬多年的生活中,有意無意間聽過不少宗教故事或傳說,加上經歷了耶路撒冷、塞浦路斯和歐洲國家的遊歷觀察,基於對耶穌基督的尊崇,對幾個與他有關的遺物被保留下來,特別有感受。它們是:耶穌誕生的馬槽,他背著十字架艱難爬上的木製台階,他最終被釘上十字架受難並升天後的遺址,還有那作為刑具的三座十字架和綑綁他的繩索。
這些遺物一直保存到今天,致使後人有機會目睹創教前的情景。從宗教的角度審視,歷史的記載中難免會牽涉到一些「迷信」的描述,但是對一個虔誠的天主教徒而言,面對這些歷史遺跡,必然增添虔誠的膜拜和理性的信仰。
這些遺物遺址的得以保留至今,和羅馬帝國的君士坦丁大帝有著密不可分的關係。
筆者最早開始注意到君士坦丁大帝的政治功勳,是在馬德里大學研讀世界藝術史時,從一幅幻燈片上看見的羅馬「君士坦丁凱旋門」。不過當時也只注意到教授從藝術角度講解,整個凱旋門的設計、佈局以及精湛的雕塑。即便後來到羅馬工作,並經常開車途經凱旋門,也依然侷限在欣賞其中的雕塑美感。
直到筆者有機會親歷這些歷史遺跡參觀遊覽時,才逐漸了解到,基督教的得以生存延續,君士坦丁大帝和他的母后「海倫娜」(Helena 246/248-330) 功不可沒,值得為世人景仰。
君士坦丁大帝在306年登基為西羅馬帝國的國王後,勵精圖治,是羅馬帝國歷代帝王中,力主基督教為羅馬官方宗教信仰的君主,首先他自己皈依了基督,成為羅馬帝國第一位信奉基督的君主。
為保護帝國的經濟安全,以及擴張海上貿易,君士坦丁征服了今天的土耳其伊斯坦堡(Istanbul) ,將其改名為君士坦丁堡 (Constantinopole),發展成舉世聞名的重要城鎮。
因為君士坦丁大帝的皈依基督,直接影響了他的母后海倫娜.奧古斯塔 (Helena Augusta),不僅改變了她的信仰,更保存了幾件寶貴的基督遺物,留下彪炳千秋的偉業。
安置在梵蒂岡博物館裡的聖海倫娜石棺。
這位權高位重的母后,出生於小亞細亞「比狄尼亞省」 (Bithynia) 的「德萊帕納」小鎮 (Drepana)。那是一座先後被希臘及羅馬帝國統治的地域。希臘應該是海倫娜的原籍。
歷史上對她和君士坦丁國王(君士坦丁大帝之父)的相遇,以及如何下嫁給國王,沒有詳細的記載,只紀錄了她卑微的出身。公元四世紀米蘭主教安波羅西 (Ambrose) 首次紀錄了這位母后的身世,稱海倫娜是一個馬廄女侍或是小酒店的女管家。他的用詞較為正面,稱其為「好管家」(Bona Stabularia),君士坦丁國王的政敵可就用了帶著侮辱意味的「小妾」來形容這位王后。
她下嫁給君士坦丁國王後,在巴爾幹半島的塞爾維亞「納蘇斯」(Naissus 即今天的 「尼斯」Nis) ,生下了後來繼承王位的君士坦丁大帝 (Constantine the Great 272-337)。但是在公元289年時,君士坦丁國王為另娶新歡,造成與海倫娜的婚姻破裂。海倫娜帶著兒子前往「尼可美狄亞」(Nicomedia 即今天的「伊斯密特」Izmit),將其撫養成長。
公元306年父王君士坦丁去世,這個一直在王宮外撫養成人的兒子繼承了王位,成為震驚世界的「君士坦丁大帝」。他對母后極為孝順,312年開始創造機會讓母后出現在公共視野中。母后也因為兒子皈依了基督而接受了洗禮。
君士坦丁大帝在公元325年將奧古斯塔 (Augusta) 的封號授予母后,尊稱為「海倫娜.奧古斯塔」(Helena Augusta)。為感謝母恩,君士坦丁大帝在公元330母后去世後,將其出生地「德萊帕納」改名為「海倫堡」(Helenopolis) ,紀念母親的恩德。
在爭取歷史的榮譽感方面,英國沒有落後,其約克郡 (Yorkshire) 居然有一百三十多座教堂尊奉海倫娜為英國王室的公主,反映出宗教界的虛榮和受利益驅使之心,與俗人相差無幾。
耶穌誕生馬槽舊址,大理石地面鑲嵌有十四角銀星。
君士坦丁大帝在對外擴張,對內勵精圖治之際,又封其母后為「奧古斯塔女后」(Augusta Imperatix),並授予至高無上的權力,委請母后無限制地接觸所有的帝國寶物,主要目的是追尋基督教留下的遺物。
君士坦丁大帝信奉基督,始於公元312年,他看到天空一座十字架的幻境,引領了他皈依基督,接著在313年簽署了「米蘭詔書」(Edict of Milan),正式宣布基督教為羅馬國教,終止了行之多年對基督徒的屠殺暴政。母后也應命前往聖城耶路撒冷,籌建教堂並設立機構救濟窮苦人民。
此時母后已接近80歲耄耋之年,她在公元325或是326年前往巴勒斯坦,在橄欖山 (Mount of the Olives) 發現一個石窟,認定這就是耶穌誕生的馬槽之地,決定在當地建造一座紀念耶穌的「誕生教堂」(Church of the Nativity)。
伯利恒的〈聖誕教堂〉外貌。
但該地已經存在羅馬帝國哈德利安國王(Hadrian) 建造的異神教堂。於是海倫娜下令將其拆除,而興建了紀念耶穌誕生的教堂。這座深具基督意義的教堂,在歷史上曾有過損毀,經重建後一直延續至今。如今是巴勒斯坦唯一被列入世界文化遺產中的歷史古蹟。
海倫娜母后還前往「髑髏地」(Calvary) ,歷史上又稱為「各各他」(Golgotha) ,是耶穌經過審判後被釘上十字架的受難聖地。君士坦丁大帝得悉後,在326年下令建造了紀念耶穌受難及升天的教堂。筆者在參訪耶路撒冷時,特地到這座「聖陵寢」(Holy Sepulchre 拉丁語為 Ecciesia Sancti Sepulcri)參拜。教堂裡的祭台前有一座小亭,就是耶穌被奉安的墓穴。為了整修這座墓穴,2011年曾被打開,考古學界取下墓穴與其上方大理石條之間的沙漿,經過科學化驗,證實是屬於公元345年的遺物。
教堂自公元六世紀被波斯人破壞後,曾經遭遇過多次焚毀,直到十二世紀,十字軍東征後,將之復原。筆者參拜的教堂是1810年後復原的。
耶路撒冷的〈聖陵寢教堂〉外貌。
在君士坦丁母后海倫娜發現耶穌受難地點的同時,又找到了三座十字架,為了驗證這是耶穌和兩個盜賊受難刑具的真偽,就必須依靠「顯靈」的奇蹟了。正在此時,當地主教移送來一個病危的老婦,他們讓老婦的手觸摸十字架,第一座和第二座,老婦的病情毫無反應。
當她觸摸第三座十字架的那一刻,竟霍然而癒。仔細查看,正是這座十字架上刻有耶穌的名字及他的身分。君士坦丁大帝獲悉後,立即下令在耶穌受難及升天的確切地點,建造了教堂,吸引了無數天主教徒前往頂禮膜拜。
供奉在巴黎聖母院中的十字架和鐵釘,都是耶穌受難的物證。
為宣揚耶穌基督真理,海倫娜母后將耶穌受難的十字架分成若干段,分別存放在世界各地的大教堂裡。有歷史記載的除了巴黎聖母院(和一顆曾釘過耶穌的鐵釘保存在祭壇上)之外,就是耶路撒冷的東正教教堂裡。另外在西班牙北部的「聖托里比奧.里埃巴那修道院」 (Saint Toribio de Liebana),以及巴爾幹半島科索沃的{威索基.德卡尼塞爾維亞東正教修道院}(Serbia Orthodox Monastery of Visoki Decani), 都保存有一小段真十字架。然而有些教堂不惜借耶穌之名,用偽造的十字架來籠絡信徒,但繞不過科學的檢測,也祇是是白費心機。
君士坦丁母后還在歷史遺址上,找到曾經綑綁耶穌的繩索。她在前往塞浦路斯時,為當地留下了一段十字架木材及一段繩索,作為傳播基督福音的媒介。
耶穌被捕後,猶太國的大祭司「卡亞法斯」(Caiaphas) 在猶太法庭判定耶穌有罪。但是羅馬帝國統治下的猶太人,不能隨便執行死刑,所以他們將耶穌移交給羅馬最高行政長官彼拉多。彼拉多雖然找不出耶穌的犯罪證據,按照法律,最多是給予鞭撻。但他順了猶太人之意願,沒有經過正常的審理過程,就草率地判了耶穌死罪。還在耶穌釘在十字架時的兩旁,分別也釘了兩個盜賊,來展現耶穌是罪犯。
筆者夫婦在以色列古蹟「凱撒利亞」旅遊時,發現宣判耶穌死刑並將其釘十字架的羅馬最高行政長官彼拉多,曾經在當地生活。考古學家在當地還發現一塊石灰石,上面刻有彼拉多的名字及其生前職位,確認他就是宣判耶穌死刑的行政官。這塊石頭如今保存在猶太人的博物館中。
耶穌在世上傳道三年半的時間,範圍僅限耶路撒冷附近小區域,也只收了十二位門徒,當時羅馬帝國反耶穌及他的道理,照理說,耶穌應該沒甚麼影響力,但是,門徒們四散傳教,影響力極深。經過三個世紀後,羅馬帝國君士坦丁大帝居然宣布基督教是國教。
君士坦丁大帝的母后不但成為虔誠的基督徒,她還在耶穌受難及升天的地方,找到了當初審判耶穌的羅馬最高行長官審判庭。耶穌在受難前一天已經遭到無情的鞭打等屈辱,第二天還要背著十字架,艱辛地爬上28個大理石階梯接受審判。
君士坦丁大帝的母后在公元326年下令將這座石階運到羅馬,成為後來聞名於世的「聖階」(La Scala Santa),在這之前,這座石階曾因為是彼拉多審判庭的一部分,所以被稱為「彼拉多石階」 (Scala Pilati)。
運到羅馬的〈聖階〉內景。
上世紀六十年代筆者在梵蒂岡第二次大公會議新聞秘書室任職時,曾經數度瞻仰過這座耶穌在受難前踏過的石階,並跪在石階的起始點低首祈禱。教廷對信徒們上到這座神聖石階,有非常嚴格的規定。信徒們必須帶著虔誠的心意,跪著一步步地向上挪動。但是在這之前,要先向神父「告解」,這是贖罪的第一步。然後神父會按照信徒所犯罪惡的輕重,告知要唸多少經文。結束後領過聖體,才有資格跪著上石階。歷史上紀錄了好幾位教宗,按照教規完成了跪著上到石階頂端的心願。
這座石階因為歷年信徒們的膜拜,造成很大的磨損,1724年教宗「貝內狄克特十三世」 (Benedict XIII) 下令用木料將石階保護起來。直到2019年4月11日,因木料嚴重腐蝕,教廷將之全部拆卸,與世隔絕了三百年的神聖石階重建天日,信徒得見石階的真面目。不過經過四個月的裝修後,石階又被新木料包覆,不知要到何時,信徒們才能有幸再次看到原貌了。
那年5月筆者夫婦正好在羅馬逗留了一個月,期間沒有聽聞有關石階裝修的信息,錯失了這一個歷史性瞻仰石階的好時機,頗覺遺憾。
幸運的是筆者夫婦在耶路撒冷和伯利恆,曾先後瞻仰過耶穌受難及升天的「聖陵寢」。耶穌受難後,信徒們將其遺體從十字架上移到教堂,教堂的地面有一長石條,是耶穌被埋葬之前塗抹聖油的地方。筆者特地跪在地上親吻石條,表達對耶穌的恭敬。
筆者在〈聖陵寢教堂〉跪拜並親吻耶穌在埋葬前塗抹聖油的長石條。
至於在「耶誕教堂」中,祭台的下方大理石地面上鑲嵌有一個十四角銀星,相傳那就是耶穌誕生的馬槽原址。不由憶及在台北,在馬德里,在羅馬,以及在加拿大,凡是有天主教信仰的地方,每逢聖誕節,必定會看到馬槽的佈置,紀念為人類受難的耶穌。
在六十餘年的天主教徒生涯中,對宗教的信仰始終秉持理性的態度。但也理解到,儘管各種宗教有一定的教規和信仰依據,卻都無法規避「迷信」成分。這其中難免牽涉到宗教人士因受利益驅使而形成的運作模式,從而達到籠絡信徒們的目的。
供奉在德國特里艾爾大教堂裡的聖海倫娜頭顱遺骨。
我對海倫娜聖人的虔誠景仰和尊重,乃是因為,她從一個平凡的婦女,成為一呼百應的君主夫人;誕下的兒子既是舉世無雙的開明君主,又能皈依基督,不僅影響母后成為虔誠的信徒,尤其重要的是,從此解除了基督信仰遭到迫害的厄運,使基督教遍佈全球,成為世界上三大宗教之一。
這位受人敬重的母后,在耶穌的誕生馬槽,及受難並升天的地方,建造了永世被信徒們參拜的教堂。更值得敬佩的是,她將耶穌曾經忍辱負重爬過的石階運到羅馬,使之得到妥善保護並代代相傳。
經過耶路撒冷、伯利恆,一直到塞浦路斯的虔誠參拜,不免感觸,當教會或信徒在有意識無意識地追求帶有「迷信」意味的祈禱期盼時,有誰仍然知道一千多年前,為千秋萬世保留下那與耶穌生與死有關聯的遺物的,居然是一位來自希臘小鎮帶著虔誠信念的平凡女人?這個女人因為晚年對耶穌的崇敬以及她的虔誠奉獻,被教廷封為聖人,供後人瞻仰,然而又有幾人真正理解,保護耶穌遺物供後人親炙,在基督福音的傳揚上,是何等彪炳的功勳?
(2021年8月10日完稿於溫哥華)
作者簡介
劉敦仁,出生於上海,幼年時隨父母遷居臺灣,在臺灣修畢大學後,負笈西班牙,專研西班牙文學及世界藝術史,後移居義大利,在梵蒂岡擔任大公會新聞辦公室中文組工作,工作結束後,入羅馬大學研習宗教考古,專題為羅馬的地下古墓。
1960年代曾任聯合報駐馬德里及羅馬特派員,撰寫歐洲文化藝術航訊,頗富盛名。 其後因工作需要,移居加拿大,先後在多倫多大學和加拿大不列顛哥倫比亞大學研究院繼續西班牙文學研究,隨後在加拿大從事教學工作,並赴英國及上海等地講學逾14年。
1978年第一次作大陸之行,此行使他決定放棄教學工作,而轉為文化交流,進行美國、加拿大和大陸之間的教育和文化交流工作迄今。
2012年是中華民族建立共和百周年的一年, 他特地邀請了六十餘位辛亥先輩後裔執筆撰文, 並彙編成《民族魂》一書出版。近作外交耆宿劉師舜大使的傳記,是他費時十年的心血結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