設置於台大校園內的陳文成紀念廣場,是1981年台大校友陳文成陳屍處。陳文成的死因歷經40年,直到2020年促轉會公布的陳文成案調查報告,才首次作成死於他殺之可能性顯高於自殺或意外死亡的結論。廣場設計概念「空」,代表歷史真相未明,灰暗空間也模擬牢房和偵訊室。硬體設施於今年2月完工。(圖/取自陳文成博士紀念基金會臉書)
作者/陳婉真
6月20日上午,社群網站上看到一則台大歷史系教授周婉窈所寫的短文:
【碑文奇蹟般通過 說明文則被卡】
原本以為「紀念一位堅決抵抗國家暴力的勇者」不會過。
尤其在兩位文學院女老師大義凜然的長篇指教下,想說這一投票,可能輸很慘。
沒想到投票出來74:64通過!!
當時很想哭,也確實小哭了一下。感謝所有投票支持的代表!
我應學生會邀請,列席今早校務會議為兩個提案作說明。提案一是「三一矮牆」上述之題字,提案二是廣場入口的說明牌文字。
昨晚為準備提案的說明,準備到12點多,想說一定要早睡,因為6:00要起床,才能8:30到學校視訊報到。結果可能太擔心,4:00左右醒了過來,再也睡不著,只好起來吃一顆安眠藥。從9點一直等到快中午才輪到我說明。
「三一矮牆」題詞通過後,可能讓很多保守派嚇到&不滿,群起卡說明牌的文字。其實我們以為說明牌文字比題詞容易過。人世真有不可思議之處,但要義是一定要努力做,不放棄。
陳文成紀念廣場之「三一矮牆」上的文字:「紀念一位堅決抵抗國家暴力的勇者」,今年6月19日台大校務會議經激辯後表決通過,歷史系教授周婉窈說那是奇蹟 ,為此感動落淚。(圖/取自陳文成博士紀念基金會臉書)
這則短文中所指的校務會議,是指國立台灣大學本學年第二學期期末校務會議,時間是6月19日,因應疫情的關係採線上會議。文中所指的廣場,是指台大校園內的陳文成紀念廣場。
1981年7月3日,由美國返台的台大校友陳文成,被發現陳屍在台灣大學研究生圖書館旁草地上。任教於美國卡內基美隆大學的陳文成因為曾捐款給《美麗島雜誌》,回台期間遭到特務約談及跟監,並於7月2日一早被警備總部人員從家中帶走,次日即成為冰冷的屍體,而且身上傷痕累累,一般認定是遭到特務虐殺致死,史稱「陳文成事件」。
30年後的2011年7月2日,台大第43屆研究生協會(會長林欣曄)與第24屆學生會(會長鄭明哲),首次發起於台大校園陳文成墜樓現址,即台大圖資系館旁空地舉行追思晚會,宣示將於台大校務會議提案爭取設立陳文成博士紀念碑。此後每年的7月2日,台大研究生協會及台大學生會,都會和陳文成博士紀念基金會共同在陳屍現場舉辦追思晚會,吸引很多校內外關心人士參加。
從2011年開始,每年7月2日台大研究生協會及台大學生會,都會和陳文成博士紀念基金會共同在陳屍現場舉辦追思晚會,圖為2017年晚會現場,參加者向陳文成當年墜樓處獻花 。
2012年,由陳文成的同學、陳文成博士紀念基金會和人本教育基金會發起「台灣大學研究生圖書館草坪設立陳文成事件紀念碑」連署活動,希望在台大校園內設立紀念碑的網路連署人數超過6300多人,其中台大校友多達2500多人。6月,台大學生會在台大校務會議提案設立紀念碑,會中正反雙方意見激烈交峰,台大校長李嗣涔以主席身分,僅裁示陳文成事件是重要的歷史事件,經校務會議投票決定交校史館廣邀各界研議,未來有機會納入台大校史。
台大學生會對於反方竟有以部份女學生怕鬼,立碑會勾起恐懼;甚至以立碑形同政治掛勾等理由反對,感到不可思議。提案的台大研究生協會會長林欣曄表示,陳文成事件發生於美麗島事件的兩年後,民主進步黨尚未成立,陳文成之死屬人權議題,並非校方所說的「政治進入校園」。相較於1970年在美國紐約市「四二四槍擊蔣經國案」的主角黃文雄,於5月獲國立政治大學選為首屆傑出校友,李嗣涔和少數教師的保守心態,及模糊焦點的反對藉口,在網路上備受奚落與抨擊。
在同年7月2日的追思紀念晚會上,所有參加者捧著燭光和一塊石頭,堆在現場一顆大樹下圍成一圈,用行動藝術象徵由民眾為陳文成立碑。台大數學系教授楊維哲發言表示對於台大校長感到很不屑,他說,每年7月2日剛好是他大學聯考入闈的時間,陳文成事件發生時,他在闈場裡面,每次想到這裡他都會很痛苦。他說,當初成立陳文成基金會時,還有許多台大老師來勸說,不要再鬧這件事了。他說,像他這麼膽小的人,想到還有什麼更壞的事,就不管這些勸阻,自始擔任基金會的創辦成員。
那年是事件的31周年,林欣曄特別創作名為「31歲」的歌曲,紀念31歲離世的陳文成。後來這個廣場興建的一道矮牆也被稱為「三一矮牆」。
2015年3月21日,台大校務會議正式通過,將陳屍地點命名為「陳文成事件紀念廣場」。台灣大學校長楊泮池承諾校方負擔1200萬元工程經費的一半。
陳文成抱著還在襁褓中幼兒陳翰傑的照片,他遇害時兒子還未滿周歲。(以上均取自陳文成博士紀念基金會臉書)
2018年間,台大遴選管中閔為第12任校長,卻發生所謂「卡管事件」,時間長達1年。受到「卡管事件」之累,同年3月2日台大校務發展規劃委員會中,由校園規劃小組提出「陳文成事件紀念廣場環境改善工程規劃設計案」,決議是:「本案撤案,俟新校長就任後再提會討論。」
2019年管中閔校長上任後,以此案「政治敏感」為由,說校方不方便協助募款。7月,陳文成博士紀念基金會與台大學生會、研究生協會召開記者會,號召社會各界捐款,很快就募得所需額度。同年底,陳文成博士紀念基金會將捐助經費匯入台大專戶。
2020年7月1日,促進轉型正義委員會公布陳文成案調查報告,特別指出有4項調查發現:1、陳文成及親友於案發前、後遭到嚴密監控;2、現有證據無法證明陳文成於70年7月2日被警總帶走後,有脫離警總的實力支配;3、陳文成陳屍處並非第一現場,且死於他殺之可能性顯高於自殺或意外死亡;4、警總介入偵辦,且威權統治當局阻礙家屬對陳文成案真相的追查與揭露。
促轉會說,由於案發距離本次調查已近40年,隨著證人的記憶模糊甚至凋零、證物滅失,皆為調查所面臨的侷限。惟結合最新挖掘出的機密檔案與藉助當代科學鑑識之技術,促轉會仍獲致與以往調查截然不同的結論。
2020年陳文成博士紀念基金會與台灣大學完成簽約。7月16日舉行「陳文成事件紀念廣場」動土典禮。
2021年,陳文成70歲冥誕、陳文成事件40周年。1月完工落成「陳文成事件紀念廣場」,2月2日舉行「陳文成事件紀念廣場」啟用典禮。廣場設計概念「空」,代表歷史真相未明,灰暗空間也模擬牢房和偵訊室。典禮中所使用的說明文字,校方說未完成校內確認程序,只能暫用保麗龍材質設置臨時碑文,於開幕典禮後即撤除。
台大校務會議封殺陳文成紀念廣場說明文後,台大學生會以"無法立牌的廣場,被忽視的校園民主"為題發表聲明認為,製造衝突的,並不是區區一塊說明牌的文字,而是四十年前堅稱陳文成是「畏罪自殺」的政府。
如此一來,這個名為「空」的廣場果真很空,沒有任何說明,於是由台大學生代表向校務會議提了兩案:要求在目前無任何說明性文字的陳文成事件紀念廣場,增設說明牌及文字,以讓前來的師生及民眾能了解廣場所紀念的歷史。
學生代表說,陳文成事件紀念廣場的設置,本是為了謹記過去威權統治造成的創傷,將這段民主運動的過往,轉化為未來人權教育在校園中深根的歷史教材。學生代表在會議中也不斷強調,在轉型正義方才起步的台灣,光是有廣場的建設和無字矮牆,並不足以讓來往的學生與民眾,了解這段被統治當局否認數年的歷史;說明牌中的文字也不應只是瑣碎列出陳文成博士的生平,廣場紀念的不只是人,也是「事件」。
台大學生以:「秩序問題也要拖十年?陳文成事件紀念廣場依然無牌,管校長正需要民主教育」為題發表聲明,針對會中不斷有教師代表發言認為,設置說明牌和文字會讓校園「太過政治化」,會造成對立,或是認為陳文成事件會被操作成「意識形態的符碼」或「選舉的工具」,並指稱秘書室的版本才是沒有立場的、事實的描述的說法,聲明說,這些言論,正是為什麼我們需要人權教育的理由:陳文成事件從來就是一場政治事件,但直到四十年後,主張面對與記憶的學生,依然被要求不許在校園中談論「政治」。
聲明說,威權統治留下的最大遺產,便是整個社會對於「政治」的集體恐懼與迴避:不只是避談或不願意面對,這份恐懼更深層的表現,是把所有與「政治」——與公共事務、與價值選擇相關的問題都理解為衝突和鬥爭。這樣的恐懼,正是民主化後的台灣社會依然不能擺脫的最大心魔:民主要求我們面對公共事務,在價值與意識形態間辯論和抉擇,然而當今的台灣社會、在今天這場校務會議裡,當有人試圖做出價值判斷時,卻只會被貼上「政治化」的標籤,甚至暗示與政黨勾連。
聲明認為,製造衝突的,並不是區區一塊說明牌的文字,而是四十年前堅稱陳文成是「畏罪自殺」的政府,是濫行主席職權以會議規則打擊不同意見的管中閔(學生會指管中閔在會中利用程序問題,裁定將第二案交付委員會,形同封殺)。學生會要在此敬告管校長與各位師長:陳文成的這堂民主課,也是為你們而上。參與在「民主」的價值為基礎的校務會議中,卻拒絕面對價值選擇,或將民主簡化成「有異議就投票」的多數暴力與程序遊戲。
台大學生會公布台大秘書室及學生會所分別草擬的,陳文成紀念廣場說明文全文,供大家比較。(圖/以上均取自台大學生會臉書)
學生會呼籲,請管中閔校長正視心中的恐懼,不要只以主席職權來迴避原案的討論與結果,並且管校長應對今日校務會議濫權一事做出說明、檢討與道歉。學生會並表示,在陳文成事件紀念廣場的「三一矮牆」上寫下「堅決抵抗國家暴力的一位勇者」,之所以能得到會中委員的支持,是因為陳文成在面對有權者的脅迫時,依然能夠堅稱自己「支持台灣進步」;管校長今日的濫權行徑,不會為自己爭來一句「堅決抵抗議事規則的勇者」。
在以學風自由開放聞名的台大,為了陳文成紀念廣場的說明牌文字內容,教師們在視訊會議中壁壘分明,反方教師連90年代初台北228紀念碑有碑無文的歷史故事,都拿來作為合理化他們反對理由的依據;也有人揶揄說,廣場的設置不過是滿足陳文成家屬的私心而已。看在解嚴後出生的學生眼裡,彷彿看了一場戒嚴教育實境秀。
學生會會長楊子昂說,原本他們評估「堅決抵抗國家暴力的勇者」直指國家暴力,通過的可能性很低,想不到竟然表決過了,也因而讓校方嚇到了,導致校長連程序正義都不顧就予以封殺,通常付委的案子都過不了,但他們會繼續努力。
她說,台灣在民主化過程中有很多台大畢業生積極參與,校園裡反而因為戒嚴時期的多次整肅,能留下來的老師相形之下心態較保守,但這些激辯的過程,以及目睹完成日遙遙無期的紀念廣場現況,大家都上了民主教育最難忘的一課。
陳婉真曾擔任《中國時報》記者、美國《美麗島週刊》創辦人、立法委員、國大代表、台灣產業文化觀光推展協會理事長、綠色台灣文教基金會執行長等職務。
她生於彰化縣,從小立志當新聞工作者,台灣師範大學畢業便後順利考進中國時報,仗義執言和使命必達、務實求真的精神,讓她在新聞界以犀利觀點聞名。
她在戒嚴時期挑戰禁忌,即投入政治改革,因此成為黑牢裡的政治犯,但是無畏無懼的堅持理想,不論藍綠執政,從不向威權低頭。
現在是自由撰稿人,想記錄主流媒體忽略的真實台灣故事,挖掘更多因為政權更迭而被埋沒的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