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9年一整年是黨外運動最艱困的一年,《潮流》從4月創刊,到7月底已經感受到「山雨欲來」的氛圍。這是吳哲朗在《美麗島》創刊號的一篇文章,隔不到一個月,就發生陳博文及印刷廠老闆被捕事件。(陳婉真翻拍)
言論自由擋不住 1979年《潮流》事件始末記
作者/陳婉真
近年來香港、緬甸局勢的動盪,很多人慶幸自己生在台灣,能够享受民主自由的生活。年輕人可能不知道,3、40年前的台灣,情況比他們還悽慘,民主自由是靠許多人無懼生命危險爭取而來的。我們且來回憶美麗島事件當年突破報禁的《潮流》事件。
1979年12月的美麗島事件,是促使台灣由獨裁走向民主很重要的政治事件,簡單講就是,國民黨政權派人潛伏在和平遊行的隊伍中製造衝突,藉機一舉逮捕黨外人士;卻因為海內外人士的聲援,迫使政府在審判過程全程開放旁聽及報導,引起人民的反思;第二年美麗島受難家屬多人參加各項民意代表選舉時高票當選,算是人民給予黨外人士的無罪判決。
1979年8月7日,作者在美國紐約訪問同鄉,得知《潮流》同事被捕,立刻決定到駐紐約辦事處「北美事務協調會」門口絕食抗議。圖為美麗島雜誌第二期的報導。
作者絕食抗議第四天,紐約好幾家電視台都前往採訪,這張照片是同鄉向美聯社購買,作者選舉時作為小冊子部分內容。
其實,早在1977年發生的「中壢事件」,就已經踩了統治者的紅線,加上黨外人士有意利用幫高雄縣黑派大老余登發祝壽的機會,伺機成立一個沒有黨名的黨(戒嚴時期禁止人民組黨),國民黨得知後先下手為強,於1979年1月21日以匪諜罪嫌逮捕余登發和他的兒子余瑞言。想不到黨外人士膽敢到橋頭鄉(今高雄市橋頭區)聲援余家,並當街示威遊行,這種無懼被捕的反抗,反而讓統治者不知所措,延後大逮捕的時間。
美麗島創刊酒會於1979年9月8日在中泰賓館舉行,勞政武、沈光秀等「反共義士」風聞作者參與其間,前往鬧場,但又不認識作者本人,只要看到女性就打,省議員黃玉嬌慘遭圍毆,守在餐廳門口的大批警察作壁上觀。(陳婉真翻拍自《美麗島》雜誌。)
余登發被捕的一個多月前(1978年12月)因為美國突然宣布和中國建交,並和台灣的中華民國政府斷交,國民黨政權驚嚇之餘,宣布停止進行中的五項公職人員選舉。一群黨外候選人及助選員一時之間沒事可做,整天想著如何延續選舉的熱潮及人氣;而擔任黨外助選團總幹事的施明德,則和立法委員黃信介、桃園縣長許信良及律師姚嘉文等人籌劃辦理《美麗島雜誌》,真正的目標是要突破黨禁、解除戒嚴。
那是極度苦悶又恐懼的年代,每個人都隨時可能被捕。橋頭示威當晚,林義雄就很溫馨地找了作者和陳菊等幾位單身女性住在他家(就是後來發生林家滅門血案、今義光教會現址),以免半夜被偷偷抓走無處找人。
由於《潮流》事件在海內外引起很大回響,《美麗島》雜誌自第二期起,連續三期連載軒轅平的[折筆傳奇],以三十年來台灣政治、社會教育的一個個案角度,探討作者捨棄優渥的記者生涯,投入黨外運動的心路歷程。(陳婉真翻拍)
那時的黨外雜誌出一本就被禁一本,報禁的年代不只報紙不敢刊登真實新聞,電視也只有老三台,更不可能報導黨外的消息,我們只能利用節日或伙伴的生日等,找機會相聚。例如,國民黨想報許信良主導橋頭示威的一箭之仇,不斷利用媒體醜化他,最後以他去橋頭那天沒有請假為由,由公務員懲戒委員會裁定將民選的桃園縣長休職兩年。
我們就是為了避免他被報復,在橋頭遊行之後不久的過年期間,集體到桃園聲援他。即便是這樣也受到很大的壓力。我們原本準備內容較強硬的傳單,全被許信良要求不要分發(因為他受到情治人員警告),改為大家到桃園火車站集合後,每人手拿一支香到桃園大廟祈求國泰民安,並高舉「新年快樂」的布條,沿街向桃園縣民拜年,最後才到縣長公館和他討論下一步怎麼走。
1978年年底,黨外人士受到1977年中壢事件的鼓舞,許多人投入選舉,施明德得到立法委員黃信介的支持,並提供自家透天厝作為黨外總部,圖為黨外助選團總部外觀及標章,站在標章旁窗口的即為總幹事施明德。那次選舉因美中建交臨時喊停。(陳婉真珍藏)
過完年後,省議會也開始開會,那時的省議員是台灣民選的最高民意代表,在地方上具有相當的民意基礎。那是第六屆省議會,那年由於中壢事件的緣故,國民黨不敢作票,因此除了許信良當選桃園縣長之外,省議會多了好幾位黨外省議員,像張俊宏、林義雄、邱連輝、蘇洪月嬌、黃玉嬌、林樂善......等。但開會時省議員的發言,卻很少報紙會報導,尤其黨外省議員更是被全面封殺,電視新聞就更不用說了。
我當時在台大附近開了一家小餐廳兼賣咖啡,但忍不住常往省議會跑,看到死氣沈沈的省議會,想起大學時每年校運期間,我們系就負責《校運快報》的出刊,一天可以發行好幾張快報;剛好那時在「台灣日報」的吳哲朗也因為報紙被情治單位買下而失業,我找他和省議員張俊宏討論,向他們提出創辦地下報的構想。一方面意在挑戰報禁,另一方面不登記對方就無法勒令我們停刊,算是打游擊的概念,3個人越討論越興奮,就把這份地下報訂名為《潮流》。張俊宏並讓出他的議員會館房間供我們兩人寫稿,省議會開會期間每天出報,休會時我們也跟著休息,但有重要黨外活動我們會全程報導。
1979年6月9日,立法委員黃順興在彰化市成立服務處,陳博文前往攝影,被警察搶走相機並抽出底片,作者極為憤怒,咒罵警察。(陳婉真珍藏)
我們從1979年4月27日發行第一期《潮流》,潮流的工作人員就只有我和吳哲朗。我們兩人每天各拿一張8開大的白報紙,自己畫版頭、自己寫稿、自己下標題、自己規劃版面,吳哲朗寫第一版,我負責寫翻面的第二版。每天上午9:00~12:00、下午3:00~6:00省議會開會時,我們兩人就坐在議場樓上的旁聽席採訪,一有時間就回到張俊宏房間寫稿。因為時間緊迫,我們都不打草稿,直接寫在白報紙上,大約晚上7:00~8:00左右就全部完成,然後由我送到台中市一家小印刷廠快速印刷。印刷廠只有老闆一人,他印完後,第二天一大早我再到印刷廠拿印好的報紙到省議會,很多張俊宏及其他省議員的支持者拿到後,各自拿回地方上自己再去影印分送支持者。
由於政治氣氛實在太沈悶,一張小小沒什麼花俏版面設計、也沒有照片的《潮流》(因為那時洗照片正常要4天,各報社都有自己的攝影記者及暗房等沖洗設備,我們沒有),很快流通到全國各地。由於省議會開會期間每天出刊,比黨外雜誌一個月一本(而且經常被禁)快很多,因而大受歡迎。好幾位朋友看到後會出錢贊助,為了聲援許信良,我們就請他們同意當作廣告費用,在每期的報頭下都會刊出祝許信良生日快樂的廣告,我們後來就把它定為每則報頭下的廣告費600元。
《潮流》的迅速竄起,帶動了省議會的「觀光」熱潮。很多人為了儘快拿到《潮流》,會專程跑到省議會等候,然後帶回各自家鄉影印分送,國民黨於是發動省議員在開會期間專案討論圍剿,並作成不歡迎我和吳哲朗進入議場及議員會館的決議。
那時省議員雖然還沒有公費助理,卻已有人自費聘請助理或秘書,張俊宏和余陳月瑛第一時間就說要分別聘請吳哲朗和我為助理,並告知議會秘書處,省議員的圍剿因而破功。
國民黨於是派人打電話給遠在台北的張俊宏太太許榮淑,說我常在張俊宏的會館出入,誣指我們之間有什麼不可告人的行為。某天中午許榮淑氣沖沖跑到張俊宏房間突襲檢查,張俊宏和好幾位南投鄉親在房間裡閒聊,我和吳哲朗坐在書桌上振筆疾書,許榮淑看到現場後默默離開,吳哲朗笑說該吃醋的應該是他老婆才對。國民黨的抓耙仔手法實在不够高明。
《潮流》寫過最勁爆的新聞要屬第41期,那是當年6月30日晚上,林義雄在美麗島雜誌社聲援許信良(被休職兩年)記者會中說的一段話。大意是說,對付國民黨這種罪惡政權只有兩條路:一條是以暴易暴,一條是不予理會,讓它自生自滅,兩條路大家怎麼決定他就怎麼跟。
作這個結論之前他還說,國民黨是叛亂團體,對內假借反攻大陸欺騙台灣老百姓;對外假借民主欺騙友邦......,這些話在當年是要殺頭的,而他竟公然在記者會上大聲嗆國民黨。美麗島雜誌社旁邊就是中廣公司(今帝寶大廈),我看一看,記者會場記者很多,抓耙子更多。我搭吳晢朗的車子回台中的路上時心想,作為新聞記者,我有報導這則新聞的義務,但林義雄一定會因為這些發言被報復(只是沒想到報復的方式是滅門慘案);而我如果不寫,林義雄萬一出事,社會更搞不清楚因何而起。幾經思考,我還是漏夜把稿子寫好,然後大清早送到印刷廠,請老闆在中午以前印好給我。
6月30日中午我們剛得知許信良確定被休職兩年時,大家心情都很激動。下午,林義雄突然找我去他辦公室,要我以最快的速度離開台灣去美國,他會找我是因他知道我已有美國簽證,卻因為事情一件接著一件發生,並不想出國,林義雄笑著說我那種心態是「婦人之仁」。他給了我兩百美元的紅包,要我以最快的速度出國,出國前停止參加一切黨外活動,以免節外生枝。
我於是趕訂機票,出國時間是7月5日,但那5天之間我沒有聽他的話,《潮流》照出,7月1日黨外人士以慶賀高雄市升格為院轄市為由到高雄突襲式演講,我也去了,還去發他說國民黨是叛亂團體的《潮流》。
1978年作者(左)參選台北市立法委員,募款餐會中,中國時報總編輯歐陽醇(中)特別前往參加。桃園縣長許信良致詞。(陳婉真珍藏)
5天後我順利出國,我把《潮流》41期放在行李箱裡、手提包中、錢包裡;也把它摺成一小摺塞在全身上下從胸罩到內褲、到襪子、到鞋子。海關當然對我從頭到腳大搜身,終究被我偷渡了幾張出國。我抵達東京機場前先聯絡在東大唸博士的弟弟子聰到機場見面,把《潮流》41期交給他,他後立刻大量影印,我人還沒到美國,那期的《潮流》已經傳遍日本、美國、歐洲等台灣人社團了。
吳哲朗後來因為只剩他一人,《潮流》變成不定期出刊,有活動時,原先我寫的第二版就用陳博文的照片把版面擺滿,看起來更加活潑,但也因此激怒了統治者。1個多月後,國民黨終於逮捕陳博文及印刷廠老闆楊裕榮,吳哲朗聞訊先躲起來,我在美國立刻決定到紐約的北美事務協調會絕食抗議。
由於那時全美各地透過電話答錄機傳遞台灣新聞的「台灣之音」紛紛設立,消息很快傳遍世界各地,許多同鄉群起聲援。我絕食12天後因身體虛弱送醫,在台灣方面則透過黨外人士的努力,陳博文和楊裕榮獲釋,吳哲朗也經協調算是出面投案,隨即恢復自由身。這也是戒嚴時期首次抗議成功救出同志的一次經驗。
事隔40多年後,前不久老友陳文輝在一次閒談中,不知為什麼談到那次協調的經過。原來他在做生意期間,經常到政大男生宿舍和尤清、黃越欽等人閒聊,彼此無話不談,吳哲朗跑路時,陳文輝就利用這層關係請黃越欽出面,和國民黨高層溝通,想不到事情順利解決。可見在雙方劍拔弩張激烈對峙時,有這麼一位彼此信得過的中間人是何等重要的事。
回想《潮流》發行時間不過3個月,總共出了46期,我們也算是打了一場漂亮的游擊戰,勝利的原因在於海內外的串連,大家開始透過新的傳播媒介快速傳遞訊息。
美麗島事件後,統治者依舊採取雜誌出一本禁一本的策略,想讓黨外人士卻步。卻碰到李敖以出版專書的方式;鄭南榕則是一次申請好幾十張雜誌發行許可,第一張被禁,立刻改以第二位發行人名義,無間斷發行雜誌。這些都是戒嚴時期爭取言論自由的創意努力,鄭南榕最後甚至犧牲自己的生命,才換得今日100%言論自由。前人們努力的過程見證了,言論自由的潮流畢竟非刀槍牢籠所能阻擋。
作者簡介
陳婉真曾擔任《中國時報》記者、美國《美麗島週刊》創辦人、立法委員、國大代表、台灣產業文化觀光推展協會理事長、綠色台灣文教基金會執行長等職務。
她生於彰化縣,從小立志當新聞工作者,台灣師範大學畢業便後順利考進中國時報,仗義執言和使命必達、務實求真的精神,讓她在新聞界以犀利觀點聞名。
她在戒嚴時期挑戰禁忌,即投入政治改革,因此成為黑牢裡的政治犯,但是無畏無懼的堅持理想,不論藍綠執政,從不向威權低頭。
現在是自由撰稿人,想記錄主流媒體忽略的真實台灣故事,挖掘更多因為政權更迭而被埋沒的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