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5月19日,鄭南榕出殯現場,地點在士林廢河道(今士林夜市附近),作者為表達對鄭南榕的敬意,特地回台參加喪禮,也成為第一個成功突破黑名單返鄉人士。作者為此被判刑5個月。(邱萬興攝)
就是這個看起來又像李登輝、又像郭倍宏的紙面具,在1989年11月22日,盧修一及周慧瑛於中和運動場聯合競選造勢活動中,黑名單人士郭倍宏成功現身演講後,又成功返回美國,為突破黑名單運動造成高潮。(陳婉真攝)
黑名單護照
作者/陳婉真
留學荷蘭的郁慈,離開故鄉後最大的困惑是,外國人見面最常問的第一句話:「你從哪裡來?」、「你是哪裡人?」這兩句簡單的問話,竟然不知道要從何答起。
今年11/26留學荷蘭的郁慈和作者針對有關「黑名單護照」的線上直播。
那還用說,當然是從台灣來的,但是,你是哪一國人?台灣人?中國人?台灣在哪裡?台灣是中國的一部分嗎?台灣是一個國家嗎?台灣為什麼不被大部分的國家承認?...一連串在台灣時以為理所當然的問題,開始在她的腦海裡重整,她也試著去尋找答案。
從事藝術創作的她,找到了一些片斷的報導,發現30年前和她一樣的海外留學生,很多人被列為黑名單,有家歸不得,也曾聽過一些黑名單的抗爭故事,她決定以黑名單護照為題材,用藝術的手法呈現出來,也得到國家人權博物館的認同支持,她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透過網路和我聯絡,希望我能協助,我當然義不容辭,欣然接受。
為抗議黑名單惡政,作者以「反共義士來台領黃金,台灣人回家要坐牢」為主訴求,幾乎以街頭為家,連7歲的兒子也被迫上街頭。(邱國禎臉書)
大約經過一年的時間,中間發生武漢肺炎在全球肆虐,然後她從荷蘭回台,開始從事3D護照的製作,她試作她自己的,以及阿公阿嬤的3D護照,她也去探索阿公阿嬤的內心故事與自我認同。
製作過程中,她問了阿公阿嬤同樣的問題:「你是哪裡人?」咦,成長於日治時期的阿嬤好像對日本人印象很好,和她以前的認知不同;阿公阿嬤的國族認同好像和她不太一樣、爸爸媽媽的自我認同又不一樣...。
她當然也開始密集訪問我,問一些當年黑名單的故事,我才發現,這個當年阻擋無數海外遊子自由返鄉的惡政,歷史課本找不到不用說,官方的資料也少之又少,甚至近年日益受重視的轉型正義議題中,黑名單人士所遭受的折磨完全隻字不題,彷彿未曾發生過一般。
主要原因是,黑名單是當年國民黨一黨獨大時期,和一些獨裁國家一樣,對於持不同意見人士的一種懲罰行為。它的來源都是經由情治人員非法取得的資訊後,在國內的多數成為政治受難者;在海外的,它就不讓你回台灣。而掌握生殺大權的,也全是情治人員,這在正常國家體制中,是見不得人的事。
作者突破黑名單回台後,戶政機關以無法提供入境圖戳為由,拒絕辦理戶口遷入,而形同幽靈人口,因而買了一台報廢公車,開到台北市中山北路中安公園,凸顯黑名單「有路無厝」的無奈。同為黑名單受害者的謝聰敏前往打氣。(謝聰敏提供)
為配合突破黑名單運動,1989年世界台灣同鄉會特別在台灣開年會,許多黑名單人士返鄉。這是蔡正隆博士(戴眼鏡者)等人祭拜鄭南榕下樓後,坐上盧修一開的車內,等在樓下的中山分局刑事組長侯友宜(中),帶隊朝他們的座車噴射催淚瓦斯,眾人紛紛開車門,立即被逮捕遣送回美國。(自由時代雜誌社曾文邦攝)
1992年初,因黑名單及台獨結社權案共有黃華、張燦鍙、王康陸、郭倍宏、李應元、林永生、陳婉真、江蓋世、鄒武鑑、許龍俊等10人被捕坐牢,在牢外的家屬繼續抗爭。前排左起為作者的兒子久哥、母親陳李錦雲、張燦鍙妻子張丁蘭、李應元妻子黃月桂、黃華妻子吳寶玉。他們中多數是在5月立法院修正刑法100條後獲釋。(邱萬興攝)
即便直到1992年,經過一連串黑名單抗爭後,當時的內政部部長吳伯雄曾經公開說,「列註名單(他們不承認有黑名單)人數不到5人」,全美台灣人權會會長王泰和聽了很不服氣,立刻聯絡各地的黑名單人士,請他們去使領館申請回台,很快就收集到十多個申請回台被拒名單,並由台獨聯盟秘書長王康陸召開記者會,公布黑名單人士姓名及被拒絕簽發回台加簽的時間、地點,打臉國民黨政府。
黑名單未解除前,獨派開會要到第三國舉行。這是1991年在菲律賓召開的獨派會議後合影。參加者有民進黨創黨主席江鵬堅、秘書長黃爾璇等多人。後排站立左二為作者。(陳婉真翻拍)
可以說,黑名單的資料是:官方記錄找不到,外館人員都知道的事實。而會被列為黑名單主要的原因包括:
一、二二八受難家屬:早年多數二二八事件或白色恐怖案件家屬,能出國者都儘可能遠離傷心地,也避免遭受二度傷害,但在統治者眼中「惡性重大」的家屬,多數會被限制出境,或是全家人不能全部出國(留人質的意思),例如台共高幹蘇新的女兒蘇慶黎,美國的學校都申請好了,機票也訂好,人都到了機場,臨上機前機場廣播把她叫出關,原來情治單位人員本來就不讓她出國,卻故意讓她辦理出國手續,最後一刻又把她叫下機,極盡羞辱與捉弄之能事。
二、參加台獨聯盟或台灣同鄉會等人士:台獨聯盟為避免盟員及在台家屬遭受不必要的干擾,除少數幹部外,從未公布盟員名單。但國民黨派駐外管的情治系統人員會透過各種管道,例如找職業學生私下調查台灣同學信箱中是否有台獨或同鄉會刊物;或是藉機親近,再以言語試探,定期或不定期寫報告,被寫上報告的人就成為黑名單了。
三、歐美日各大學台灣同學會幹部或熱心人士:中國尚未改革開放前,各國幾乎沒有中國留學生,美國未和台灣斷交前,中華民國政府還霸佔著聯合國的中國代表權,國民黨會協助各大學台灣留學生成立「中國同學會」。但受到台獨聯盟或台灣同鄉會人士影響的大學,會自主成立「台灣同學會」,台灣同學會幹部幾乎無可避免,成為職業學生打報告的對象。最明顯的例子是1981年返國後陳屍於台大校園的陳文成命案,只因曾將海外募款寄給美麗島雜誌社,就被情治單位凌虐至死,至今還是懸案。
四、逃離台灣的政治受難者:例如前礁溪鄉長張金策、前嘉義縣議員吳銘輝,都因遭受政治迫害搭漁船逃離台灣;謝聰敏、林水泉等政治受難者也因唯恐再遭迫害而逃往美國。
1960年代出國的留學生如果不乖,領事館直接將護照蓋上Cancelled (註銷)字樣,他就永遠回不了家了。黑名單人數的統計,但還是不全,譬如我提供的那本註銷護照主人是鄭瑞源,他就不在統計之列。
所謂黑名單,其實就是護照上有一欄「回台加簽」欄,留學生要回台,除了有效護照之外,還要去外館申請回台加簽,外館人員會根據他們的資料研判,如果有不乖的言行,就不核發,很多人連至親死亡都無法回家奔喪。(陳婉真翻拍)
黑名單人士究竟有多少?至今沒有人知道,也無從統計,因為官方不承認,但從上述人數統計起來,再加上1980年代末期台獨聯盟的返鄉運動過程中,以及世界台灣同鄉會多次的突破黑名單活動中粗略算起來,至少有2000人以上。
黑名單之所以成為議題,主要是受到1983、84年間,菲律賓流亡海外的反對派領袖阿奎諾返鄉遇刺,及金大中成功返回韓國等事件,刺激流亡海外台灣人的返鄉運動。在此之前,因為1965年廖文毅被逼回台,重挫台獨聯盟士氣,黑名單返鄉被認為是投降行為。
第一個推動黑名單返鄉的,是中壢事件的主角許信良。他結合林水泉及謝聰敏兩位政治受難者,於1986年民進黨組黨未久,開始多次的返台闖關行動,但都沒有成功。最著名的是,當年11月30日因民進黨人士發動到機場接機,警方不只派遣大批鎮暴警察毆打示威人士,連噴水車、飛機都出動了,許多人被警察拖到路邊痛打。高雄縣黑派大老余登發因感念許信良帶頭發起橋頭示威,特地北上到機場迎接許信良,警方差點連余登發也拖進去打,後來發現是余登發本人後,趕緊連同先前被捕人士一起釋放。
我是在1988年首次闖關回台失敗,在機場被大批男女警察以扛豬方式抬出國門,丟上飛機,遣返美國;1989年4月7日鄭南榕自焚,我深感難過與敬佩,決定回台參加他的告別式,而以我的方法返回台灣,成功於5月19日鄭南榕出殯現場現身,並開始展開一連串的突破黑名單抗爭活動。
作者以自己的方法返回台灣,成功於5月19日鄭南榕出殯現場現身
黑名單的故事一直到1989年11月22日,郭倍宏現身中和體育場為盧修一及周慧瑛助選後,又在數千名鎮暴警察團團包圍下,成功脫身並返回美國,這件高度緊張刺激的抗爭活動,成為黑名單返鄉運動的最高潮。
最後一位回台的黑名單人士是刺蔣(經國)主角黃文雄,他在1996年以他自己的方法回到台灣,在他之前的黑名單人士都以「違反國安法」被入罪,黃文雄雖曾被起訴,但獲判無罪,他後來提出釋憲案,並經司法院於2003年以大法官釋字第558號,認定黑名單違憲,箝制海外異議人士的黑名單政策正式劃下句點。
隨著時間的飛逝,相關當事人逐漸凋零,黑名單加諸於海外愛台灣人士的痛苦過往,也逐漸被淡忘。一如國民黨統治時代特務治國的許多暗黑歷史,世人永遠難以一窺全貌,解嚴後出生的一代,更無法想像當年特務的囂張,恐怕也越來越少人知道,曾經有眾多黑名單人士付出了相當大的犧牲,才能換得台灣今日的民主成果。
作者簡介
陳婉真曾擔任《中國時報》記者、美國《美麗島週刊》創辦人、立法委員、國大代表、台灣產業文化觀光推展協會理事長、綠色台灣文教基金會執行長等職務。
她生於彰化縣,從小立志當新聞工作者,台灣師範大學畢業便後順利考進中國時報,仗義執言和使命必達、務實求真的精神,讓她在新聞界以犀利觀點聞名。
她在戒嚴時期挑戰禁忌,即投入政治改革,因此成為黑牢裡的政治犯,但是無畏無懼的堅持理想,不論藍綠執政,從不向威權低頭。
現在是自由撰稿人,想記錄主流媒體忽略的真實台灣故事,挖掘更多因為政權更迭而被埋沒的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