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符裏的彗星 ──郭美貞》
十、從宗教中尋找心靈慰藉
編輯人語
郭美貞(1940~2013),一位憑藉才華和毅力在男人世界裡闖出名號的指揮家,被國際間譽為「握着充滿活力指揮棒的女性」,受到大指揮家伯恩斯坦賞識並擔任過他紐約愛樂交響樂團的助理指揮,伯恩斯坦説:「假如真有女指揮一說,郭小姐當之無愧。」
她祖籍廣東中山,生在西貢,長在澳洲、菲律賓,七、八十年代以台灣為自己的祖國,指揮台灣省交響樂、台北市交響樂團、國防部示範樂隊,並為培養青年音樂家不遺餘力,還一度創立台北愛樂交響樂團。台灣人稱她「女暴君」,既是對她能力的肯定,也預示了迫使她最後又遠走他鄉的陰影。
劉敦仁先生是郭美貞結緣台灣的牽線人,1965年經他在羅馬向于斌總主教、于焌吉大使引薦,促成了郭美貞的台灣故事。郭病逝澳大利亞後,劉敦仁不捨半世紀故人情誼,四處廣蒐資料構成文字群,以「音符裡的彗星」為名,即日起在《優傳媒》連載,請您細酌。
作者/劉敦仁
為了在臺灣創辦臺北愛樂交響樂團,美貞投入了她全部心思和時間,在樂團被解散的打擊和疾病的雙重困擾下,她選擇了離開臺灣,先回到澳大利亞。
大凡選擇音樂或藝術作為生命中的追求者,心靈是單純的,思維是超俗的。他們在追求音樂或藝術時,需要的僅僅是社會給他們以鼓勵和支撐,他們對金錢缺乏概念,對生活所需沒有恣意的要求。
然而他們的感情是極其脆弱的。他們有無私的奉獻,因此無法承受人類社會所給予的無情刺激和中傷,那對他們將是致命的沉重打擊。
她對臺灣那個來自不易的樂團寄託了無盡的厚望,目的很簡單,只是為臺灣創立一個能為國際認可的樂團,然而當時給予她支持的財團突然的變臉,使美貞受到無法承受的傷害,如同跌入深淵,需要借助神的力量她再度攀升。然而這難以治療的心靈創傷,她那信奉多年的天主教似乎也無法助她解開心底的謎團。
她在臺灣處於最低潮的境遇時,關心並認同她音樂造詣的人士仍然希望她能留在臺灣,為培養音樂人才繼續奉獻才幹。她也曾試圖在絕望痛苦深淵中重振,來癒合心靈中的創傷,為此她甚至在1983年到臺北近郊的汐止建造新居,準備繼續在臺北服務於有志音樂的青年人。但是落成的時候,發現還沒有入住的新房子竟然出現漏水的現象,此刻她真的感到心力交瘁,無意再去處理這些令她煩惱的生活瑣碎,乃離開了臺北。雖然後來再度踏上這個她留戀不捨的海島,但已經不存任何依戀。
1990年離開臺灣後,她就沒有再回到那個曾經是她心中的‘祖國’,但她並沒有放下指揮棒,依舊活躍在世界各地的舞臺上。其間回到澳大利亞,試著在那個充滿大自然的安詳中,撫平因樂團被解散的打擊。然而在1994年被查出得了乳腺癌後,無形中又在她心靈上增添了一份因疾病帶來的困擾。美貞自幼即接受了天主教的洗禮,是一位非常虔誠的教徒。在臺灣的遭遇和突如其來的醫生宣告,雖然沒有動搖伴隨她一生堅強的信心,但她的思潮如蜘蛛網糾纏,理不出頭緒。
她兩個弟弟都在澳大利亞行醫,得悉姐姐罹患了凡人都會緊張而不安的絕症,力主她接受現代醫學上被認為最有效的治療方法,那就是先接受手術,再用化療來穩固病情。但美貞拒絕了她們的建議。我在訪問澳大利亞時,和她兩個弟弟談到這段為她治病的經過時,他們對姐姐的固執很不以為然,然而這都已經成為過去。
她深知癌症是不治之症,但也深知,即便接受了手術,即便接受了化療,最後仍然是走向死亡,而且死得非常痛苦。她回憶起父母在1982年先後因大腸癌在澳大利亞去世的過程,不希望自己走同樣的路。她自幼就喜愛游泳和潛水,菲律賓是她過去二十多年來指揮過交響樂團的地方,她發現,菲律賓擁有美麗的大自然和散佈在海洋中的安寧小島,絕對能滿足她盪漾在碧海藍天的需要,於是她決定前往菲律賓,嘗試著借助於大自然,治療心靈和身體的疾病。
臺灣前行政院長俞鴻鈞先生的女兒,在菲律賓組成了家庭,她先生在當地金融界頗有影響力。得知美貞身患重病,為她安排在巴拉望群島中的公主島靜養。
即便在大自然中怡然自得,卻依舊無法為她打開心中的結,她需要更為超越的力量來面對複雜的人生。她的摯友俞女士在當地創立了一個名為‘內在平和基金會(Inner Peace Foundation)’的組織,是在她家中聚會的一個精神團體。這個組織是根據美國佛蘭希斯.柯爾博士(Dr﹒Francis Coll)所創導的精神理論,尋找人類靈魂中的內在和平及自由。由於信徒日漸增多,俞女士在當地成為淨化靈魂的精神領袖。美貞參加了這個聚會,但也沒有為她解決心靈上的苦惱。
附上照片是美贞传记下一章的插图,这一章只有一张照片是:美贞在2008年12月在马尼拉和挚友最后的相聚。(自左至右:俞莜琏女士,李惠懿,郭美贞及李惠秀)
不久有人推介美貞加入了美國一個名為Eckankar的宗教組織在菲律賓的分支機搆。它的總部設立在美國明尼阿波里斯州西南邊的明尼蘇達城查哈山(Chanhassen)鎮上,教會組織名稱的意思是“上帝的夥伴”,是對上帝的光與聲的信仰,也被形容為是“靈魂旅程的古老科學”,該宗教在2011年將它改為“上帝的光與聲的經驗”。
它最初是由一位名叫保羅.提特切爾(Paul Twitchell)於1965年在拉斯維加斯創立的一個宗教派別,被認為是新的宗教運動。後來遷移到加州。今天的明尼蘇達總部,是1981年哈羅特•克蘭普(HaroldKlemp)繼承為教主後遷移過來的。瓦澤(Wah Zee)一詞是信徒們對他的精神稱呼,而他在教會裡的真正精神稱號是馬漢塔(Mahanta),換言之也就是教會裡的‘當家主’(Living ECK Master)。宗教的主導原則是信徒們要對他們自己的命運負責,他們的決心決定他們的未來。理論上認為信徒們是“上帝的夥伴”。
這個宗教信仰中,‘夢’,被認為是重要的指導工具,信徒們需要寫日記,從而用來學習。因為夢遊是通向靈魂之旅的大門。所以每一位加入該教會的新會員,教會提供一本該組織印行的日記本(The ECK Dream Diary)。我在澳大利亞的時候,從美貞的遺物中發現了她的日記本,徵得她弟弟的同意,我將日記本帶回酒店,用一個晚上的時間讀了部分她寫的日記。從這本日記中瞭解到美貞最後歲月裡,通過夢來追憶和闡述她對社會的絕望和對生命的的恐懼,以為在教會的鼓勵下,信徒們能掌握自己的命運,通過上帝的光與聲,能決定自己的未來,所以她將自己的健康都依託給了對上帝的祈求並期待夢中出現奇蹟。
為了進一步了解這個教會給予美貞的影響,我後來又給他弟弟發了郵件,希望他能再將美貞的日記寄給我繼續閱讀,一個星期後我收到了這本日記。
我由此知道,為了尋找心靈上的慰籍,她曾經到明尼蘇達的教會總部生活了一段時間。回到悉尼後開始寫日記,在第一頁上端,她記錄著從查哈山回來後,先申請好了在悉尼ECK中心停車場的停車卡。這說明她從明尼蘇達回到澳大利亞後,仍然繼續和教會保持著密切聯繫。
2014年3月份我和妻子一同前往澳大利亞她弟弟家尋找有關她生前的資料時,在她小弟弟家晚餐,談到美貞加入到這個宗教組織時,兩個弟弟只是無奈地搖頭說:「那是一個邪教,我們只是不理解,她怎麼會迷到無以復加的程度,簡直有些瘋了。」然而從她的日記裡,不難看出,作為國際上的知名女指揮家,她用一顆真誠的心去追求對人生的完美奉獻,其中沒有任何個人的世俗野心,當她始終如一地將臺灣看成自己的祖國時,卻無從得到施展她抱負的機會,甚至已經看到的希望卻如泡沫一般消失得無影無蹤。
她失望了,在人生的環境裡,她一直用純真的態度去尋找夢想中的自我,得到的卻是一連串的打擊和刺激,而且竟然發生在最熱愛的‘祖國’。於是她不僅傷心,更痛苦的是社會的冷酷無法讓她接受,於是她只能到夢裡去追尋。她這本帶有濃厚宗教色彩的日記是從1996年5月4日開始寫的,一直記載到2006年9月16日。每一篇日記都記載著夢裡發生的情景。也可從她這本夢的記錄裡,不止一次地反映出在現實生活中未能完成的音樂憧憬。
她在1996年5月5日寫道:
“聆聽勃拉姆斯作品‘安魂彌撒曲’靈魂就出遊了”。
可能是專心致志地沉迷在這個教會的宣教中,美貞在5月10日記錄下她的夢:
“夢見我的肉身和精神體分離開的不可思議的經驗,
我必須將它記錄下來,只是不要忘掉而已”。
也許是接近母親節的原故,她在5月14日寫下:
“夢見我和一位鋼琴家一同面向樂團指揮演奏現代作品。
母親握住我的手,我親了她一下,意味著我們在尋
找母愛……”
5月22日她繼續寫道:
“我夢見將自己關在屋子裡指揮一首曲子,聽眾看不
到我,我的長禮服太小了,只是在做我想做的事”。
她對自己的病痛很擔憂,因此在6月10日記錄下:
“夢見我的腫瘤塊很硬而且是正方形的,向上突出”。
6月21日她記錄了夢裡的音樂會:
“我要指揮索思科維琪作品第五號。沒有指揮台,於是拿了個袋子想站在上面指揮,但是袋子是空的扁扁的,所以我就將這空袋擱在裝滿了東西的袋子上(手提袋),就站在上面指揮”。
8月7日她記錄下一個有趣的夢:“一位指揮要我指揮貝多芬第一交響曲的第一樂章,將另一位女指揮的指揮棒交給了我。我沒有時間準備,但認為我能勝任。結果是我指揮演奏的是第三樂章,而不是第一樂章。節拍不是很清晰。六拍中斷成兩節,實際上成了兩個三拍。我沒有時間去看樂譜,我認為拍子太慢了。我用指揮棒在樂譜架上敲出較為清晰的節拍,但是樂團根本不聽。指揮棒隨即裂成碎片”。
在以後的近十年中,美貞所記錄的夢,點點滴滴反映出她生命中所遭遇的不如意,但又無法表達,都在夢裡出現了。
她在記錄2004年9月12日的夢曾這樣寫道:
“我夢見在指揮中華民國的國歌,我試著讓演出者有更傑出的表現”。
另外在9月18日對夢的描述是:
“我夢見正在和ABC樂團討論演出的四首樂曲,其中包括‘三個橘子的故事’,那位女節目負責人好像要我過去曾完成的一些東西”。
她在2005年2月4日寫道:
“我夢見在聆聽老師和學生們,還有好幾個室內樂團在不同房間裡彈奏中國音樂。而我沒有自己的樂團”。
回到澳大利亞不久,因在家不慎遭遇觸電,導致身體器官受到嚴重損傷,幾乎無法再從事指揮生涯,不久後又被檢查出乳腺癌的症狀,可以想像她心靈上的壓力和痛苦,即便如此,她還是拒絕了兩個弟弟的建議接受現代醫療醫治,卻選擇了自然療法。甚至去夢中尋求人生答案。她從小就喜愛運動,舉凡騎馬,游泳潛水,她都愛不釋手。所以她決定搬遷到菲律賓巴拉望附近的一個公主小島,生活在大自然裡,可以滿足她游泳潛水的愛好,也借此來鍛煉健康並提高自身的免疫力。最終她還是回到澳大利亞去接受髖骨的手術,那是2013年的2月,從此沒有再回到菲律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