描寫薩利艾力和莫札特之間的矛盾油畫,中間的骷髏代表著兩人之間毒殺案的謠傳
作者/ 劉敦仁
凡是到奧地利維也納中央公墓去憑弔著名音樂家時,都會不約而同從中間二號大門進入墓園,向前走約十分鐘左右,即抵達音樂家的特別墓園。貝多芬,舒伯特,勃拉姆斯,斯特勞斯父子等四十多位千秋萬代的音樂家聚集在那裡長眠。
唯獨義大利著名作曲家安東尼奧. 薩利艾力 (Antonio Salieri 1750-1825) 孤零零地安葬在公墓入口處右手邊的紅磚牆下。正對面就是公墓的辦公室。
這位名噪一時的義大利作曲家,曾經是貝多芬,舒伯特和李斯特等著名作曲家的老師,同時傳授過奧地利作曲家卡爾 .澤爾尼 (Carl Czerny 1791-1857) 及德國作曲家賈科莫. 梅葉爾比爾 Giacomo Meyerbeer 1791-1864),甚至還給莫札特的兒子佛蘭茲 . 夏維爾 (Franz Xaver)上過課。
用 ‘傳奇性’ 來形容這位音樂家一點都不誇張,他出生在義大利北部距離維羅納 (Verona) 城約43公里的小鎮萊雅果 (Legnago),自古以來,這個小鎮只產生過連同薩利艾力在內三位文藝界人士,其他兩位是十九世紀的藝術史學家喬凡尼. 卡瓦爾卡塞勒 (Giovanni Cavalcaselle 1827-1897),及歌劇舞台男中音阿波羅 .格藍佛爾迪 (Apollo Granforte 1886-1975) 。但這兩位在文藝界並沒有多少傑出的成就,於是薩利艾力就成為這小鎮的一枝獨秀了。
義大利作曲家薩利艾力的遺作
這個只有兩萬五千人口的小鎮,為紀念這位名震歐洲的音樂家,自2010年開始成為舉世音樂界無人不曉的聖地。那一年,當地的 ‘薩利艾力音樂學院’ (The Salieri Academy) 首次舉辦了 ‘國際青年音樂家比賽’ (International Young Musician Competition) ,經過十年的發展,逐漸成為一年一度的國際音樂盛事,使得這座原本名不見經傳的小鎮,因此一躍而成為國際知名度甚高的音樂城市。
薩利艾力可以稱得上是鴻運高照的音樂界人士。年輕時遇到波希米亞作曲家佛羅里安.萊奧波爾德.葛斯曼 (Florian Leopold Gassmann 1729-1774) ,非常賞識他的音樂才華,於是邀請他前往維也納發展,從而讓這位義大利作曲家在音樂之都終其一身。
在這之前,他也曾受業於另一位波希米亞歌劇作曲家克里斯多夫 .威立博德 .葛勒克 (Christopher Willibald Gluck 1714-1787) ,成為當時巴洛克到古典音樂過渡期的傑出作曲家。一生創作有43部歌劇,芭蕾樂,交響樂,鋼琴協奏曲,頌曲及詠嘆調等。可謂是著作等身。
24歲 (1774年) 他就擔任了義大利歌劇院的樂團團長。38歲時受到國王約瑟夫二世 (Joseph II) 的重用,任命他為王室的作曲家,同時也是王室音樂老師。從1788年到1824年,他一直在帝國王室教堂擔任音樂重職 (Kapellmeister) 。
這是歐洲德國地區十八世紀音樂界的傳統,被公認為權高位重的文化職務,這個職位的德文是一個複合字彙。前半段 ‘Kappel’ 原意是教堂,而後半段 ‘Meister’ 是音樂的意思,是王室或者貴族的御用宗教音樂家專職,歷史上巴赫,韓德爾等音樂家也都享受過這份殊榮。
薩利艾力不僅在王室權貴圈子裡青雲直上,在維也納社會上,還被選為 ‘維也納音樂家協會’ 主席,以一個義大利籍的音樂家,能在歐洲音樂之都獨佔鰲頭,因而聲名大噪。1817年,維也納創辦了 ‘維也納演唱學院’ (Vien Singakademia),薩利艾力出任首任院長。
1771年,薩利艾力還在弱冠之年,就已經受到王室符騰堡伊莉莎白公主 (Princess Elizabeth Wurtemberg) 的青睞, 認為他是一位好老師。當時莫札特也在王宮任職,希冀能獲得這一特殊教席,不料被薩利艾力搶得先機。
次年,公主再次聘用薩利艾力為鋼琴老師,莫札特希望這次能獲得良機,遺憾的是他再次失之交臂。莫札特和薩利艾力雖在王室內以同僚相處,彼此間卻因為兩次的職業競爭而產生了敵意。種下了日後在樂壇出現兩人的敵對傳言。
描寫薩利艾力和莫札特之間的矛盾油畫 中間的骷髏代表著兩人之間毒殺案的謠傳
薩利艾力自青年時期,先受到兩位波希米亞作曲家的提攜,接著又被國王約瑟夫二世延攬為宮廷音樂家,期間還前往法國巴黎發展歌劇的演出。與其說薩利艾力是傑出的音樂家,不如視其音樂上的成就歸功於政治上的支持。1790年國王約瑟夫二世去世,薩利艾力因此失去了王室的禮遇和支持,在現實生活下,他只得專注於教職和創作。
不過女王瑪麗亞. 特蕾莎 (Empress Maria Teresa) 對薩利艾力在義大利歌劇創作上讚賞有加,並譽其在德國作曲家中青出於藍。由於他的義大利背景,在高傲的日耳曼民族社會中,過於出人頭地就難免遭到有意或是無心的抵制。
薩利艾力名著 “威尼斯的年華” 歌劇舞臺演出景色
莫札特在1791年去世,正是薩利艾力不惑之年,音樂成就已是名震一時。莫札特去世不久,在沒有任何確鑿的證據下,維也納盛傳他是被薩利艾力毒害的,引起整個音樂之都的震動,一時間薩利艾力是謀殺莫札特的元兇之說,在音樂界傳開,甚至在全歐洲也不脛而走。薩利艾力的聲譽受到嚴重的傷害。
薩利艾力是一位多產作曲家,與此同時,莫札特以而立之年卻聲名大噪,無形中對薩利艾力產生了巨大的壓力。謀害莫札特的謠言紛飛,導致他的信譽掃地。 甚至在後來的一百年裡,被俄羅斯文藝界用來作為素材譜寫作品,使得薩利艾力在音樂界的地位一落千丈。
俄羅斯大文豪普希金 (Alexander Pushkin 1799-1837) 以之為創作題材,在1832年完成了名為 ‘莫札特與薩利艾力’ (Motsart I Salieri)的舞台劇。
1898年,俄羅斯的作曲家雷姆斯基 .柯薩科夫 (Nikolai Rimsky-Korsakov 1844-1908) 又根據普希金的劇本,創作了一部不尋常的歌劇,為名震一時的多產作曲家薩利艾力在含冤不白的情況下,鑄造了永遠無法洗刷的罪孽。
薩利艾力是地道的義大利作曲家,但在維也納帝國生活了整整六十年,通過他自己的勤奮和客觀的條件,成為典型的德國作曲家,然而卻因一個始終沒有得到證實的謠言而被遺忘了一個多世紀。
傳記作家戴耶爾撰寫的【薩利艾利,莫札特的勁敵】封面
薩利艾力和莫札特兩人之間,的確因誤會而造成莫札特對這位義大利作曲家的諸多不滿,但也是由於英年早發,意氣用事在所難免。美國傳記作家亞歷山大. 維勞克. 戴耶爾 (Alexander Wheelock Thayer 1817-1897)在他的著作 【薩利艾力, 莫札特的勁敵】(Salieri, Rival of Mozart)
曾對這兩位作曲家的對立有過很客觀而細緻的分析及描述:
莫札特的兒子Franz Xaver 是在他去世前四個月出生的。稍後薩利艾力還特地為他兒子傳授音樂課程。由此可見,兩人在生前應當是有著純正的友情,彼此間的齟齬,充其量也只是人性中弱點的展現而已。
在莫札特去世前三個多月,特地親自去接薩利艾力及其學生德國歌劇女高音卡特麗娜.卡瓦利艾立 (Caterina Cavalrieri 1755-1801) 一同到劇場觀賞 ‘魔笛’ 的首演, 時間應該是1791年9月30日。
著名女高音卡特麗娜. 卡瓦利艾立在薩利艾力名著中舞臺上的英姿
後來莫札特對妻子曾這樣描述稱:薩利艾力從序曲到最後的大合唱,自始至終全神貫注地欣賞,而且對每一個情節都讚不絕口,連連用 ‘好棒’ (義大利文Bravo) 及 ‘好美’ (義大利文Bello) 來形容。
假如莫札特對他妻子所說的是事實,那麼又怎麼會發生薩利艾力毒死他的陰謀呢?
由於薩利艾力的拉丁民族背景,而且在以日耳曼民族為首的音樂之都光芒四射,不滿的情緒就會不時從社會上流傳出來。
莫札特的姻親卡爾 .馬利亞 .馮 .韋伯爾 (Carl Maria Von Weber 1786-1826) 也是當時德國的著名作曲家及指揮。因為莫扎特兩次在王室中謀職被薩利艾力奪走,於是對這位義大利作曲家也有著間接的歧視態度。
那時候在維也納有一個地位非常特殊的俱樂部 Ludiamshohle,因為薩利艾力是會員,所以韋伯爾就此拒絕加入。不僅如此,在德國音樂界的人士心目中,他們都將薩利艾力視為是一個詭計多端的人物,不值得信任。
除了兩次的王室教席爭奪是他們彼此間摩擦的肇因外,還牽涉到一位他們的共同朋友羅倫索. 達. 龐德 (Lorenzo Da Ponte 1749-1838) 。 這位出身為天主教神父的作曲家,也是一位對歌劇唱詞的撰寫有特殊天賦的作者,一生為十一位歌劇作曲家譜寫了28部歌劇的唱詞。其中包括了薩利艾力多部作品,也在1786,1787及1790年 先後為莫札特譜寫了他的幾部成名作:【費加羅的婚姻】(Le Nozze di Figaro),【唐璜】 (Don Giovanni) 及【女人皆如此】(Cosi Fan Tutte).
正因為他同時為幾位作曲家譜寫唱詞,顧此失彼的窘狀也就難免發生。當莫札特的作品 【費加羅的婚姻】1786年在維也納首演時,薩利艾力卻在忙於他作品【霍拉斯】(Les Horaces) 的演出。可能為他們譜寫唱詞的作者羅倫索偏向了薩利艾力,造成莫札特的不滿。
另一次當羅倫索於1788年在捷克首都布拉克,正為莫札特另一部歌劇【唐璜】布景設計忙碌時,突然被召回維也納,安排為皇家舉辦婚禮的歌劇演出,戲目正是薩利艾力的成名作品【奧爾姆斯國王阿克蘇爾】(Axur Re d’Ormus) 。又成為莫札特對薩利艾力反感的口實。
實際上,兩人的恩恩怨怨並非如音樂界所傳那樣的對立。傳記作家戴耶爾指出,莫札特從1785年後在維也納和薩利艾力過從甚密,彼此合作無間。如在1788年,薩利艾力在擔任教堂音樂老師時,曾協助莫札特的 【費加洛的婚禮】重新獻演。
由於受到心理和情緒上的壓抑,薩利艾力晚年染上憂鬱症,1825年去世後,於5月20日安葬在Matziesdocter Friedhof 公墓,但何時被遷葬至中央公墓的牆角下,只能留給研究學者去考證了。遺憾的是他沒有與貝多芬,舒伯特等學子一同在音樂家專屬區內安眠。
薩利艾力的墓園,簡單而有點寒酸
從中國人的尊師重道傳統角度審視,如章回小說 【西遊記】第三十一回中所提的 ‘一日為師,終身為父’ 的教誨,是西方文明中永遠找不到的本質。薩利艾力就是一個非常顯著的例子。他曾經是貝多芬,舒伯特的老師,但是走進維也納中央公墓時,注視著他那簡單而孤單的墓碑,我只能仰天嘆息,一個終身為音樂獻身的作曲家,在那安詳而寧靜的墓園裡,似乎是一位為學生們看大門的 ‘老師’。
這就不免牽扯到歐洲一直流傳到今天的種族歧視問題。日耳曼民族在拉丁族裔面前展現自視過高的姿態,始終是義大利人心頭上的一個死結。雖然德國作曲家華格納 (Richard Wagner 1813-1883) 對薩利艾力有過高度的評價,認為他是德國作曲家中的德國狂。然而薩利艾力在維也納表現的自大,暴躁,甚至無情,其實完全是出於在種族歧視的現狀下的自我保護而已。
迄今為止,日耳曼民族以及北歐人對南歐居高臨下的氣勢,仍然是歐洲社會矛盾的顯著現象。美國近年來社會中的種族歧視,以至於因種族歧視而產生的社會矛盾衝突,和歐洲多少世紀以來產生的種種種族矛盾,只能用 ‘殊途同歸’ 來看待。
值得欣慰的是,義大利作曲家薩利艾力的聲譽重返國際樂壇,是得力於1984年發行的一部由導演米洛斯.佛爾曼 (Milos Forman) 執導的 【艾瑪迪斯】 (Amadeus)電影 。該片名取自莫札特的中間名字,而且獲得八項奧斯卡金像獎,包括最佳影片及最佳音樂。
墓園下方的碑文,系時隔半個世紀後遷移時增添的
這部影片等於是給薩利艾力獲得了名譽上的平反。他是在1750年8月18日出生的,在紀念薩利艾力誕生270 年之際,撰寫這篇短文正式為紀念他在音樂界的成就,以及洗刷他這一百多年來所承受的冤屈,讓音樂愛好者,得以重溫這位多產作曲家的作品,從中領略並欣賞他的音樂天賦和成就。
(2020年8月18日完稿於溫哥華)
作者簡介
劉敦仁,出生於上海,幼年時隨父母遷居臺灣,在臺灣修畢大學後,負笈西班牙,專研西班牙文學及世界藝術史,後移居義大利,在梵蒂岡擔任大公會新聞辦公室中文組工作,工作結束後,入羅馬大學研習宗教考古,專題為羅馬的地下古墓。
1960年代曾任聯合報駐馬德里及羅馬特派員,撰寫歐洲文化藝術航訊,頗富盛名。 其後因工作需要,移居加拿大,先後在多倫多大學和加拿大不列顛哥倫比亞大學研究院繼續西班牙文學研究,隨後在加拿大從事教學工作,並赴英國及上海等地講學逾14年。
1978年第一次作大陸之行,此行使他決定放棄教學工作,而轉為文化交流,進行美國、加拿大和大陸之間的教育和文化交流工作迄今。
2012年是中華民族建立共和百周年的一年, 他特地邀請了六十餘位辛亥先輩後裔執筆撰文, 並彙編成《民族魂》一書出版。近作外交耆宿劉師舜大使的傳記,是他費時十年的心血結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