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28事件後因時局混亂,陳金村把很多日本時代的紀念物毀棄,但這個海軍軍帽帽沿的剌繡標誌,他珍藏了75年。
生命中不可或缺的那一塊 震洋艦隊員陳金村的特攻隊生涯回顧
作者/陳婉真
雖然從軍的時間不長,算一算他從1945年元月入伍,到同年8月15日日本戰敗投降,短短8個月的軍旅生涯,卻是生命中距離死亡最近、最艱苦卓絕的一段時間,也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一段回憶。
來自苗栗苑裡鎮的陳金村,1928年出生,入伍那年只有17歲,還沒有到徵兵的年齡,但因他14歲高等科(日本時代的學制,學生國小畢業後經考試進入高等科,修業兩年,類似初中學歷,但國民政府到台灣後不承認高等科學歷,仍認定為國民學校畢業)畢業後,本已考取大甲的清水中學,由於在庄役場(後來的鄉公所)工作的哥哥建議他去當公務員,因而到役場擔任部落書記,形同今日的里幹事。
部落書記的工作之一是協助徵兵,他因為工作上的關係,加上對於海軍漂亮的外出服情有獨鍾,於是找了幾個同伴,一起從軍入伍,成為第五期台灣海軍特別志願兵。
2、一紙泛黃的糧食支給證明書,是18歲海軍上等機關兵陳金村服役於特攻隊的證明。戰爭結束後,日本政府發給600多円的遣散費,那時公務員月薪約在35-45円之間,算是相當優渥。
他被編為海軍的機關兵,類似現在的輪機兵,除此之外,海軍的士兵依職責不同,還有水兵、衛生兵、主計兵、工作兵、整備兵等,訓練後在船艦上各司其職。
由於戰事吃緊,原本新兵要先在「海軍兵志願者訓練所」受訓的規定也省略了,志願兵們直接進入左營海兵團(今海軍官校)受訓,一訓練下來才知道海軍的魔鬼訓練之嚴格,無論是時間的掌握、以及經常會碰到的「團體制裁」,也就是一人出錯,全隊隊員都要受到諸如以棍棒猛打、或痛打下顎等體罰,幾乎每個新兵晚上都會躲在棉被裡偷偷哭泣;也有人受不了想逃脫,第二天就被抓回來,又是一頓毒打到昏過去,用水潑醒後繼續打,打完後關禁閉,簡直苦不堪言。
3、海軍外出服夏天是白色、冬天藍色,全都搭配藍底滾白邊的大方型領。不只陳金村為它著迷,戰後很多中小學女生制服,也都配上一塊大方型領,民間暱稱為「豆干板」。
陳金村總共在海兵團受訓4個月,其他兵種提早一個月就分發到各個不同單位,只有機關兵繼續留下來從事輪機引擎維修及保養等訓練,結訓後就分發到水上特攻隊,也就是戰爭末期的「震洋特攻隊」,是類似空中「神風特攻隊」的水上自殺艦隊。「震洋」一詞,取自明治時代的軍艦「震洋艦」,含有「一發必中,擊沉敵艦,震撼太平洋」的意思。
由於戰爭末期日本的制空及制海權已經完全喪失,也找不到船艦可以運送人員及貨物等補給,除了第一期人員之外,在台灣受訓的震洋艦隊員就留在台灣,因此,陳金村沒有被派往日本。當時日本在台灣部署的震洋隊共有10隊。
只是,這個名稱很響亮,號稱震撼太平洋的船艦震洋艇,竟然是用三夾板做成的,因為戰爭末期日本資源匱乏,連家戶的鐵窗等各種鐵製品都要上繳,農家只准許留下重要的生產工具鋤頭。
三夾板震洋艇全部都是在日本製造後送到台灣,船上主要的武器就是300公斤的炸藥,遇有敵軍船艦,看準目標,連人帶船一起衝向敵艦。
陳金村說,日軍偷襲珍珠港時,其實就有準備自殺船艦,那時稱為「特種潛水艇」,而且,人員進入船艙後由外面釘死,4個鐘頭後船員必死,絕無逃生機會。
至於震洋艦隊的殲敵能力到底如何?美軍登陸琉球時,第一波攻擊中,琉球的震洋隊全部出動,成功擊退美艦;第二波美軍有所準備,在大型艦艇周圍備有小型快艇,震洋隊根本無法靠近,最後全數被消滅,所幸當年美軍沒有登陸台灣,否則陳金村他們也必然全軍覆沒。
日本投降後,台灣人可以各自回家,日本人海軍全部集中在海兵團,並以「自給自足」方式謀生,由於當時中南部甘蔗種植面積非常廣濶,採收時需要龐大的人力,在等待遣送船隻大約一年多的時間,便由各地方政府協調,洽請各分隊長帶領殘兵四處去幫忙採收甘蔗,以賺取的工資作為他們的生活費用。
4、陳金村的元配已過世,圖為2016年他和同居女友到旗津,參加「高雄市關懷台籍老兵文化協會」的秋祭台灣兵活動。
陳金村則回到中部,剛好台中縣政府警察局負責遣返日本人的「日僑委員會」需要一個翻譯人員,他就去應徵,每天隨著福建來的警察一起外出訪視即將遣返的日本人,協助他們的遣返作業。
「那個時代台灣人經過50年的日本統治,除了少數知識份子具有較強烈的民族意識外,一般台灣人和日本人之間的感情都不錯,看到很多日本人原本已經決定永遠住在台灣,有的子女也在台灣出生長大,一夕之間因為戰敗,面臨被遺送回日本的命運,心裡相當難過。」陳金村說。
照規定,日本人除了少量隨身物品外,只能帶日幣1000元回日本。曾經有一位住在霧峰姓林的日本人說要把女兒嫁給陳金村,所有財產全部登記在他名下,陳金村不敢接受。
二二八事變發生時,他在台中,身邊一些好友因為平日看不慣中國來的接收人員,動不動就嗆台灣人:「你們這些戰敗國的亡國奴,我要你怎樣就怎樣。」忍不住趁亂打阿山,陳金村看時局混亂,決定回老家。
大概事變過約10天後,他搭火車經由海線到彰化,想轉車到台中時,在彰化火車站前看到士兵拿著步槍槍斃了兩個人,嚇得他趕緊又回苑裡,不久就結婚了。
5、陳金村展示珍藏75年的海軍衣領,並解釋海軍制服的袖口很大,主要是方便萬一落水時,雙手上舉,整件衣服即可脫掉,便於海上求生。(以上為陳婉真攝影或翻拍)
那時,只要身邊有任何和日本有關的紀念品等,都有可能被羅織入罪,陳金村忍痛把一支武士刀敲毁,也把他最心愛的海軍制服那塊藍底滾白邊的大領子拆下來,連同海軍軍帽上繡有「大日本帝國海軍」的帽沿仔細摺好,保存迄今,畢竟那是他生命中不可或缺的重要記憶。
他後來考取警察,在台北市刑警大隊服務到退休,剛考上警察時,一些和他一樣接受日本教育的台灣警察,經常在練柔道健身,長官看到後,發現柔道是很好的運動,從此柔道成為台灣警察學校的必修科目。
6、2016年蔡英文剛當選總統不久,特地南下旗津參加秋祭台灣兵的活動,並逐一和二戰老兵握手,圖為陳金村和蔡英文握手。(高雄市關懷台籍老兵文化協會提供)
已經93高齡的陳金村,外表看起來出奇的年輕,問他有什麼秘訣,他說他每天都花2小時在健身房,持續的做有氧運動,而這習慣的養成,也要感謝擔任海軍時嚴格的體能及毅力訓練。
作者簡介
陳婉真曾擔任《中國時報》記者、美國《美麗島週刊》創辦人、立法委員、國大代表、台灣產業文化觀光推展協會理事長、綠色台灣文教基金會執行長等職務。
她生於彰化縣,從小立志當新聞工作者,台灣師範大學畢業便後順利進入中國時報,仗義執言和使命必達、務實求真的精神,讓她在新聞界以犀利觀點聞名。
她在戒嚴時期挑戰禁忌,即投入政治改革,因此成為黑牢裡的政治犯,但是無畏無懼的堅持理想,不論藍綠執政,從不向威權低頭。
現在是自由撰稿人,想記錄主流媒體忽略的真實台灣故事,挖掘更多因為政權更迭而被埋沒的歷史。
1993年黑名單解禁後,王泰和連續3年中,每半年組「台灣人權訪問團」回台,他不去找風光的公職人員,而是到偏鄉、到少人關懷的社運工作者的場域,他發現,台灣社運做不起來的主因是缺錢缺人,外加沒有公職頭銜很難處理公共事務,難怪很多年輕人最後發現,唯有去擔任公職人員助理,既有錢領又有前途,其他的社運議題就這樣被壓抑在無人理會的角落,像大林埔的抗爭就令他很受感動,卻至今未能解決。
和很多黑名單解禁後滿懷熱情想回鄉貢獻的人士一樣,王泰和的返鄉熱情慢慢被迫轉移到他原本熟悉的海外場域,譬如和新疆獨立領袖熱比婭、譬如和香港雨傘革命人士等,他都同樣關注。而於2017年榮獲全美台灣人權協會主辦的「王康陸人權獎」,這個獎項對他來說可謂實至名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