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覺得又冷又累,仰躺下去,床頭一張「往生咒」文,似無聲似有聲在我身際嗡然,像幼時母親的呵眠。我漸有睡意,並聞到熟悉的床板發出的味道,有木頭潮霉的氣息,有秀枝的髮香以及我的濁濁汗味,我用力吸嗅著。(圖/翻攝自pixabay)
《卷首語》
那個時代,那些人,曾經與小說家履彊共同生活,共同呼吸,共同夢想回家的路。
那時,少年軍人履彊從那些人,身上的疤痕、汗臭、鄉音以及沉默著飲酒的姿勢,看到那些人,像潮間帶湧上岸,却又回不了遠方海域的蟹,倉惶而憤怒的神色。
履彊總靜靜傾聽他們鄉音中的心事,於是一篇篇關於老兵的故事,便成為履彊文學的沃土。
如今,那些人或已凋零,那個時代的潮起潮落,似已被遺忘。讓我們重讀履彊的小說,重溫那個時代的夢與家國之思。
而在時代的潮汐間,履彊也曾以本名「蘇進强」在政治上的浪尖上有過一頁風雲,但他終究回歸作家的身份,準備將近代的這些人、這些事,也許是政治,也許是人性,也許是您我都熟悉或不為人知的祕辛,寫成系列小說,讓我們看下去。
作者/履彊
我再度拏起話筒,以帶著台灣腔的國語,略四十歲左右的江湖人語氣,告訴他們:
喂!你老爸馬振在我們手裡,準備三百萬,半小時後再聯絡。
‧維松:喂,你是那裡?那裡──我爸──三百萬!他他他他他現現現在在那、那兒兒兒兒先先先先有有話好好商商商商商商量量咧!
他小時候緊張口吃的毛病竟然未癒啊!這傢伙枉費我叫他背三字經,以及對著鏡子演講的苦心。
‧維揚:啊!三百萬?三十萬也沒有,幹!(用力掛斷電話)。
‧維英:什麼?我老爸?你是誰?搞錯了吧?老子也是混的。少來這一套,他七十多歲了,又不是黃花大閨女,笑話,哼!
三十分鐘後,我撥通了維松的電話,卻聽到他嚶嚶的啜泣,我什麼也沒說。這沒出息的傢伙,雖然較有孝思,卻不若他土匪、狐狸弟弟那麼有骨氣。果真,維揚破口大罵,而維英的話筒,卻有異樣的聲音,他一定錄了音,於是我說故事般地告訴他,我的行蹤將出現在台北市的某養老院,他必須把錢平均樂捐給養老院、安老中心。
我決定離開屋子,走向海岸,雖然,海的記憶並不十分愉快,但在這百無聊賴的濱海山坳,狂濤巨浪或可滌蕩心中的灰鬱。我在這屋子已經待了幾天。
瞧!阿德竟把門鎖起來了,這令我有些憤怒,但很快的。我被窗櫺外的海岸風景吸引住了。
這是多美而詭譎的地方。
岬角的軍艦岩,多像一艘靜靜下碇的軍艦啊!黑色的岩石由下而上,一層疊一層,墊在下面的岩塊較寬,第二層的較薄窄些,第三層則更小些,最上層的如同砲塔,只差沒有桅竿和信號旗。哦!有兩條因迎光而漆黑的人影,站在軍艦岩,奮臂,張揚著漁網,因為背景清晰,使人誤遠為近(我很高興自己仍未忘記軍中『距離測量』的知識)。那人曬好漁網,插腰,向遠方眺望。
遠方,一艘白色的小船,劃破平靜海面,激起蕾絲邊一般的水波,向岬角一側的港灣,駛來,船上,似有人揮動斗笠。
我掬水潑臉,清洗眼角,我的視力一向不錯,最近卻常感有濛濛水霧橫在眼前,醫師說是輕微青光眼,真是危言聳聽。
我在觀察海岸的曲直、進出路線;上午的陽光在海上輝亮著,水面似飛躍著玻璃、碎鑽,風輕雲淡,海天相連,分不清界際何處,空氣中充滿淡淡的魚味。
船進港,泊進天然礁岩圍成的港灣,碼頭上,幾艘小貨卡般小型動力船筏,靜靜依岸。守防的士兵,頂著橄欖色的鋼盔,下巴上的帶子沒扣緊,挾著鎗,懶懶地來回走動著。
陽光下的海域,其實是不安的,因為海水顏色不僅是單調的藍,且融化著一些黃橙、草綠、黛青、靛紫、灰白,甚至從雲朵間反射洩露下來的些許玫瑰紅,由近岸而高、低潮線至遠岸,隨距離逐波而湧,每一色帶似相濁,實分明。
我扳開窗戶,一躍而出。
首先,我機警地貼著巖壁,躲過班哨的士兵,這捕俘摸哨的功夫,我早在戍守金門時,便已磨鍊得爛熟。在我服勤時,蟑螂絕不可能活著通過我的;反之,我們巡查士兵們的班哨時,每每在我悄然行至士兵身邊時,他們仍然渾然不知覺,所以,弟兄們最怕我巡查了。
然後,我順著剛才阿德他們的足跡,沿著海岸防風林、沙岸上的葛藤、野菠蘿,以潛行的姿勢前進,這比諸在仁川附近的地形要好得多,我流著汗,聽著海浪湧擊礁石的聲音,並且偶爾停下來。猝不及防,針葉林突然一陣沙沙抖動,原來松鼠在窺探我,我被牠驚駭,牠也被我驚嚇了;這樂趣令人愉快。
我以躍進到達目標,山與海的交界,岩與巖,礁石與砂岸之間的闊葉樹林裡,一隻鳥突然飛起。
砂質海岸上,布滿粗糲的卵石,昨夜漲潮的水痕猶在。一副脫棄的龍蝦外殼,在陽光下格外紅艷。黑褐色的礁石,成岸,向水藍之際延展。
安妮就坐在遠岸的礁石上,踢著水,並不時招搖著手上的草帽。水際,飛濺的浪花間,隱約的人影,阿德矯健的身手,逐波蝶泳。
他忽潛忽浮,安妮笑聲飛揚,他嘩然騰躍水面,拉著安妮,一齊鑽進波浪裡,她反身仰泳,他揚手逐浪。
我的眼睛有些酸,燦亮的陽光使我不敢逼視海上的氤氳。
他們上岸,攜手跑向樹林前的沙丘,我趕緊躲在岩石後面。
他們在沙丘的凹部停下,阿德機伶地探頭梭視附近,他沒有發現我。
我定定地看著。
青春就是這樣嗎?
我有些暈眩。
阿德在凹部外側,他昂然,甚至是驕傲地站著,用力扭乾衣褲,並鋪曬在沙土上的藤蔓上,他的髮上閃亮著水珠,黝黑的臉龐,因汗水而鮮明、俊美,他張揚雙手,面向海岸,一邊掩護安妮一邊深呼吸,並發出啊──的聲音,他的胸肌,隨著手臂的舒放而飽滿、虯起。
「不准偷看啊!」安妮有些著急,一邊脫掉身上的衣物,一邊防備,警告著外面。她用未乾的衣服,遮掩自己,她赤裸的背影,在我的視界裡,不安地挪動著。
我揉著太陽穴,閉眼。
彷彿,我跌入漩渦裡。
阿德偷偷地轉頭,窺探著安妮,她輕笑著抗議,雙手抱在胸前,轉身向內,她酡紅的臉頰,漾著羞怯的笑意,阿德躡腳從背後抱住她,她溫柔地拒絕著……。
我悲傷地閉住眼睛,然後,悄悄走離。
我繼續海岸探索的行程,流蘇般的山脈與海之間,愈向南行愈是親密,山勢漸走高,軍艦岩在崖與愈湧愈急的浪之間,乘載著波濤,並接引山脈的側影,投入海裡。
懸崖在上,一塊自山腰滾落的巨石,斜插在岸邊,我躺在軍艦岩上,藉著山的陰影憩息。海的記憶,倏然翻湧上來。
異國的巨濟島,擁擠的碼頭,我和夥伴們從「和平村」──聯軍的戰俘營走向未知的旅程。
我們又興奮又害怕,登上軍艦(哦!那橄欖綠的船身因海水剝蝕漆彩,竟變成黑褐的顏色。我站在甲板上,望著黛藍的海水,心中一片茫然,冬北季風吹痛了人臉,吹得人麻麻的,那感覺叫人欲淚,我們害怕軍艦開錯方向,不時地向舵房查問方位。天曉得北緯南緯,心頭卻又驚懼,此後何去?)
船近台灣海峽,雨下不停,鄉關在朦朧的兩岸,護航的旗艦傳訊戒備,有中共的船隻在遠方海域出現,我們變得虛弱而激動,心和眼睛在熱淚中浸濕了。有人一躍下海,被救起時,全身凍成紫色,大夥圍著他,默默拭淚。
軍艦在詭譎的氛圍中繼續航行,鴨綠江已遠,基隆港在等著我們,深夜停泊外海,天光乍現,艦上就掀起反攻大陸的口號,我們都相信,回鄉日不遠,我們要打回去!
軍艦開進基隆港,繽紛的標語、花圈、旗幟和隊伍,歡迎我們。在鞭炮聲中,我竟難辨身在何處?
行軍、演習,要走多遠才能到家!誰也不敢問,只有以酒解。
離鄉、歸鄉的愁思,總令人恍惚。認識秀枝,也是那種恍惚的感覺。
她不是秀枝,是山東老家的蘭姊。她不是蘭姊,是埔姜鄉的秀枝。
乍見秀枝,真以為她是蘭姊;甚至,結了婚後,還替她改名秀蘭,她嫌不好聽,雖執意我叫她秀枝,但,對我有時喚她蘭,也未曾起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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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起早上的電話,三個混小子的回答,令我驚心哪!
秀枝真是早已探悉我在老家的情況嗎?
在我臨行前夕,她抱病陪我去北港朝天宮,求了一只香火袋,要我掛在胸前,日夜保平安。我想到她在病床上與我道別時的神情,我竟未曾察覺,她輕揮右手,要我快去機場時,掛在懨黃病容上的微笑,是含著眼淚的,那是訣離的幽怨。她右手撫著胸口,當時,她一定心痛難當吧!
聽說,人死後,會在奈河橋上,俯視奈何水上生前事,所有與之有關的人、事、虛假、真實全部映現水中……,秀枝可會洞察我的全部?包括我第一次偷偷回去,和蘭姊共敘天倫的事,也將無所逃於水映之中。
第一次返鄉,是在政府開放探親之前,藉著去東南亞旅遊的名義,在旅行社的安排下,由香港入境。那時,秀枝的左乳剛手術不久,右乳又發現了異狀,右手臂已經抬不起來,自然她是無法與我同行的。十天匆匆故鄉行,故事是:蘭姊領著兩個孩子,飽經滄桑,未曾再嫁。
第二次返鄉,故事變了本,原名馬善,在文革時改名馬東紅,猥瑣的遠房表兄,露了真相,還要縣黨委書記做調人;他在韓戰時,返鄉,攜到件血衣──向蘭姊謊報是我的遺物──我已經在仁川的傷心嶺陣亡了。並藉口我遺言要他代照顧妻小,接近蘭姊,在鄉人的撮合下,他們在六○年成為愛人同志,蘭姊還替他生了一男一女。當我和蘭姊聯絡上後,回信也全由他操刀,硬瞞著我事實,目的無他。
我頭回返鄉,馬東紅以昔日戰友的身分,和其他一齊參戰的老夥伴,請我在縣裡吃喝一頓,我的家人,竟也幫著他瞞我。更噁心的是,返台前,我還和蘭姊共眠一床,我因宿醉,也沒有餘力去和蘭姊如何了。翌日,親人和馬東紅都以曖昧的眼神看我,我還附在蘭姊耳邊說了「來日方長」這句。第二次返家,修好了墳,造好了屋,我還夢想有朝一日,返鄉和蘭姊共度餘生呢(我早已不指望維松三兄弟了)。沒想到,真本故事說了出來,令我憤極而泣,虧馬東紅說得出來,他願意和蘭姊離婚,讓我們復合,條件是每月給他五百人民幣。
唉!
我嘆氣。
唉──
啊,我驚坐起來,分明聽到一聲幽長的嘆噓,好似從很遠地方,很深的谷淵傳來的。
我環顧四周,前面是海,後方是山,左右皆巖岸,沒有人啊!
我握緊拳頭。
唉──矣──
又一聲嘆息。
我猛抬頭,山頭上只有微風,吹不動野荊林木,那樣有氣而無力的枝椏輕拂。
日頭正中央啊!
我揉眼定神,並伸手抓住胸前的香火袋子,默念佛號。
那嘆吁聲又起,且夾雜嘀咕聲。
我悸慄而起,腳底竟有一股涼風。
──立正──
我用力嘶喊。
我的口令在山谷間迴盪,迴盪,卻很快被浪湧擊岸的聲音遮住。
無論我怎麼喊、叫罵,那嘆吁聲,一長聲接一長聲,連綿而引。我再也喊不出聲,想走離,欲一步也邁不開,腳底好似被吸盤吸住般地無力。
我虛弱地蹲坐下來。整個人好似要溺死一般地無力、暈眩。
有哨音,海岸梭巡著的士兵,向我的方向揮手。
我默禱:
秀枝,是你嗎?請原諒我。看在三十五年夫妻的份上,別來嚇我!
我發誓,我從來無背叛你的意思,這、這是歷史的悲劇,是莫可奈何的,冤有頭、債有主,你去找作惡的人吧!
嘆息未止。我面海跪下,那聲音,似從海底幽潭冒出的!
我合掌三拜,並曰:
秀枝啊!
你要保佑我,你生前最愛我,我是謹記在心的。
你知道自從你走後,我過得多苦哇!
維松他們唉!輪流著把我折騰來、折騰去,害我對台北的街巷有恐懼感,一出門就擔心迷路。這是因為你不在了,你走後,我就知去方向感了。
秀枝啊!
我對不起你,你和我辛辛苦苦度過三十五年的歲月,好不容易,兒女大了,我們的土地──都是你和我一寸一寸,流汗打拚、耕作出來的,也漲了價,我們準備賣一小塊,用來安享晚年,沒想到天妒紅顏,你竟罹患乳癌,回天乏術,嗚呼!並不是我拋棄你啊!是天拋棄我啊!嗚呼!
秀枝啊!別再嘆息了。
我知道你有很深的幽怨,但一切是命啊!
自你走後,我身體也不行了,被媳婦笑,孫子看不起,你知道,我多可憐,孫子都不叫我阿公,叫一聲阿公,代價要新台幣五百元!
秀枝,你已經成仙成神了,若我有對不起你的地方,就請寬宏大量,人說:一笑泯恩仇,何況你我天人永隔,你已經是天庭仙姑,我還是凡俗老夫了。
嘆息聲,愈加深沉了。
一股涼意滲透我全身,果真是秀枝嗎?果真是秀枝嗎?我磕頭,再拜!
秀枝啊!別、別這樣,一夜夫妻百日恩。
你是不是記恨我在剛結婚時,曾經打你三個耳光,跩了你一腳?我知道錯了,可是,你也知道,那時候,我們都年輕,不懂事,我那時只是個代課教員,學校裡,本省老師排斥外省人,外省人也鬥外省人,因此有人告我的密,說我收聽匪廣播,有匪諜的嫌疑,你不知道事情的嚴重性,竟向警察說我每天晚上都聽,害得我被抓去關了快一個月,差點剝了層皮。我一放回家,就對著你左右開弓,再補一腳,把你苦心煮的豬腳麵線倒到地上,讓你哭了一個晚上,並且,看見我就發抖,還怕我跑走,回大陸。
後來,我不幹教員了,以行動表示自己的清白,和對你的堅貞;我用隨身攜行幾千里自大陸轉進來台,始終綁在腰帶布囊子裡的家傳金元寶、黃金,買了一塊地,和你一起做牛馬,沒日沒夜地做,田一塊一塊地買,誰也不敢看輕我們,全埔姜鄉誰不誇讚你秀枝?就連反對我們結婚最厲害的大哥,也來向我們道歉,是不是?你一定記得,民國七十年,我們一齊去中興新村,接受全省十大農家的表揚,多光彩,是不是?我在埔姜鄉生根,也幹了幾任村長,全村大大小小,誰不叫一聲村長伯、村長嬸,當鄉里的人要叫我出馬競選鄉長、縣議員時,你不贊成,說那是大頭病,我也聽你的啊!我一向聽你的,是不是?
秀枝啊!
想過去,我是悔恨自己。我承認不夠溫柔、體貼,對小孩的管教,太軍事化,以致,他們都離我好遠,尤其在你走後,我真是頓失倚靠啊!
秀枝啊!
我、我會聽你的話,從今天開始,每天念「南無阿彌陀佛」、「南無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各五百聲,以祈福消災。以前,你怪我鐵齒,對佛不恭敬,對神無誠心,這、這我是無意的,好在,有你、有你一直奉請佛祖為我加持,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
南無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
我叩首,再叩首。
那嘆息,卻愈來愈清晰、愈清晰。
然後,竟有沙沙沙的腳步聲。
我、我發抖,好冷,一下子又覺得熱,我的心臟快跳出來了,我想吐,嘔──
啊!是秀枝哪!真的是她哪!她駕浪而來。
秀枝──
我全身燙熱。
秀枝手上的柳條,輕輕一揚,甘露滴我頭面,我頓覺全身舒涼。
秀枝──
我喊著秀枝,喉嚨卻瘖啞無聲。
秀枝凌雲而去。
我陷入一片黑、腥紅的迷霧中。
隱約,有人聲:
……這個老頭,精神真有問題……。
……怎麼額頭撞得這樣子,拜什麼啊?山神,或是海龍王……。
……阿公!
那嘆息聲仍在我耳邊,悠遠而深沉──唉──矣──
……阿公怎麼啦!阿公……
秀枝,別再嘆氣了。
秀枝,別嚇我,秀枝,我錯了……。
……阿公,沒有人在嘆氣啊!嚇死人了,阿德──
……哈!阿公!阿公!你醒醒,那不是嘆氣,那是岩石洞,漲潮時,海水湧進去的回音啦!
……你看嘛!這整片礁岩,有幾百年了嘛!海水日夜沖蝕,久了,就從下面透空了,漲潮入水,那力量在洞裡迴盪,哈!那裡是嘆氣嘛?
……我看,阿公是中暑了,阿森,快!我們先把他移到樹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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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枝!
我奮力喊著,整片山谷、海岸都喊著秀枝。
那遠去的雲絮,倏然回轉飄凌來到我跟前。
哦!秀枝。
我微屈膝,雙手迎著一襲海青長衫的秀枝,伊一手持念珠,一手拈柳枝,臉上無悲無喜,只漠然望我,輕輕一嘆,便回身而去,瞬間,雲邈無蹤,那嘆噓卻幽深綿長,在天地間飄迴不已。
我奮不顧身,奔向海面,卻被安妮他們叫住了。
他們在樹下喚我。樹下,那老人平躺著,一臉的鬍渣,眼角有淚影,皺紋深刻,五官因臉色飽滿成赭紅而扭成一團,使人分辨不清他的形貌,他好似一息尚存。那人,似曾相識。
安妮哭了,阿德跪在地上,一頭臉的汗,他的臉色泛成青白,喃喃著:「怎麼辦?怎麼辦?」
「人工呼吸行不行?」阿森問道。
阿德還在猶豫,他握持著那人的手脈,皺眉。
阿森急匆匆奔向村子,邊跑邊喊著:救人啊!
安妮推開阿德,扶起老人枯白的頭顱,靠近她的胸脯,叫他:阿公。他不應。她把老人放下,一手推著老人的下顎,一手輕撫老人的前額,使老人的頭向後仰。她的淚掉到老人乾皺的臉上,哽咽:「他沒有呼吸了。」
阿德過來,撬開老人的嘴。老人的嘴發出一股臭、苦。安妮用右手捏緊老人的鼻孔,深吸口氣,她低頭,毫不猶豫以口對老人半張的嘴,用力吹著氣,老人扁平的胸部有些微的鼓動。
我忽然聞到一股髮香的氣息,哦!是上回與阿德、安妮共乘機車的芬芳,我乾渴澀苦的舌根,滲進溫情的汁液,我深深地吸著,吸著,可是我竟無力……。
阿德站起來,他冷著臉,看著安妮再次以口對口吹著氣。安妮的動作有些慌,卻不失熟練,她繼續檢查老人頸部的動脈。
「安妮!」我喚著她。
這美麗善良的女孩,多麼叫人感動啊!用她柔軟的唇,吐放青春的氣息。
那老人竟了無生意了。
我蹲下,將安妮的眼淚接在掌心裡,這是生命的甘露啊!
「別這樣!」安妮抬頭:「該你了!CPR,試試看!」(註CPR:心肺復甦術)。
阿德解開老人胸前的扣子,兩手交握,用掌心壓著老人的胸骨下方,壓、放、壓、放……地按摩著。安妮仍對著老人的嘴裡做人工呼吸。
老人的臉漸由赭紅黯淡下去,轉成青白。
我極力想幫助這兩個孩子,但他們對我的手勢,似不理會,也沒有看到。他們一次又一次地替老人急救,卻毫無效果,兩人開始有些怨艾。
「他怎麼會跑出來?」阿德說:「一定我那個酒鬼老爸開門忘了鎖。」
「他是個好人。」安妮悲傷的說:「怎麼辦呢?」
「我就說不該帶他來的。」
「他可憐!」
「我們不可憐?婦人之仁!」阿德說:「我看你是愛上他了,居然──吻了他!
「阿德,我要你收回這句話,你的血是冷的還是熱的?你袖手旁觀,延誤急救,就是因為嫉妒!」
「嫉妒一個老人?他心懷不軌,你還護著他,剛剛,他躲在樹林裡,看我們──」
「喔!你早就看見他在樹林裡,你還這個樣子?」安妮嗔怪著。
「我就故意,怎麼樣?你不知道,他無時無刻不在窺伺我們,這個老人,根本就有,問題,心理、腦筋。」
阿森領著村人,開了一部拼裝砂石車來,大家七手八腳地把那人塞進前座,砰砰砰砰往滿洲鄉的山路走,聽他們講要送到恆春醫院去。
我趁車爬坡時,一躍上去,坐在安妮旁邊。
海風輕拂,安妮身上的氣息,在我鼻翼間游移,她薄薄的衣衫裡,青春的身體,隨車的顛簸而躍動著,她臉上有深深的憂愁。
拼裝車每一爬坡,就輾起黃滾滾的沙塵,她柔麗的臉龐涔涔著汗,我想替她拭去,想替她遮掩熾熱的日光。中午,山裡連著山脈,青青鬰鬰的,反叫人不安。拼裝車的引擎劃過中午的靜,無風,這真是個詭譎的日子。
上山,海已被巒峰隔絕。
出山,滿洲鄉古樸的風景裡,竟有一股隱約的殺氣,原來,街路上正有一群人,圍論著灰面鷲的價格。我兀然發現,自己的嗅覺竟然靈敏如斯。
恆春,巴士海峽,和太平洋海域,有著某種不同。哦!海浪的溫度不同,風景也有巨大的差異。太平洋之濱,島的邊緣,崑海村是尚未著妝的小女子,恆春則是喜歡胭脂的漁家婦了。
到了醫院,值班醫師在急診室裡,隨意翻了翻老人的眼皮,聽聽心跳,攤攤手,宣告:沒有用了。
嚼檳榔的警察把阿森、阿德、安妮帶到警局。
警局服務台面上的鷹飾,嘎嘎對著我叫,我朝牠丟了一顆石子。牠睜眼看著石子定在空中,嚇著收緊翅膀,逃回飾架上。其實我也不想進去,我只是想告訴安妮,我已知道阿德將被扣押,她不如跟我走吧(我有個美麗的想法;帶她回埔姜鄉,和我共同生活)。
我用力招手,安妮憂愁的臉龐始終未曾抬起,自然,她悲傷得看不到我了。
我決定獨自離去,至於存款卡等就留給安妮。
空氣中的鉛和臊腥汽油味引導我到車站。乘客很多。從他們的穿著,可以嗅出台北的味道,陽光的印子,使他們的蒼白愈益明顯,而狐臭和嗆鼻香水摻雜著海的鹹味。
這個社會,愈來愈不知道敬老尊賢了,沒有人理會我。唉!我只好勉強擠到行李架上,這是恆春往台北,每天唯一的一班國光號班車。
沿路上,我驚訝自己的記憶,一些模糊的人、事忽然都清晰了,包括這沿線的市鎮、站別,竟一一浮現在我心底。更令我高興的是,我的眼翳,不藥而癒了。我看清楚周遭的人;甚至,我可以洞悉,那幾人是情侶、露水鴛鴦、夫婦。比較令人不悅的是,一路上車禍共計二十七件,死三人傷十六人,車子全毀四輛……。
回到台北,更令我驚訝的是,我居然能夠準確地搭上公車,而且,路況出奇地順暢,再也不會搭反方向的車子(那是多麼不愉快的經驗)。我判斷,那兩個不成才的兔崽子會在維松那兒,他們也許正在商量關於我的遺產、存款的事。我倒要看看,他們如何算計我。
應該是這裡沒錯,可是,我卻遭一位紅臉大漢的擋駕,他一身勁裝,武俠片那種穿著,一臉落腮鬍,眼露凶光,雙手抱胸,竟毫無讓我進去廳內的意思。
這簡直是笑話嘛!老子被兒子拒絕回家,我明明聽到他們正在談話,裡面還有幾個埔姜鄉人,(埔姜鄉的腔調,輕聲字多變為第二聲,喜歡加上尾音;如車子,台語ㄑㄧㄚ,埔姜鄉腔卻是ㄑㄧㄚㄧㄡ。這可是我當了五年小學教師的心得──很奇異,這塵封已久的記憶,輕易被勾起了)。
我福至心靈,不再硬闖那扇鐵門。於是,我爬上頂樓陽台。我俯視著夜空下的台北街道,一片黃濛濛的燈,車如河,人如潮。
我在微明中摸到那張搖椅,在維松這裡的時候,我總喜歡獨自到這兒,坐在瓜棚下。維松忘不了農鄉種種,在頂樓邊上填土構畦,居然也生意盎然,有吃不完的絲瓜,南瓜、空心菜,葡萄和蕃石榴,而我除了喜歡棚蔭外,最重要的是,在頂樓,我可以恣意放鬆自己,睡個好覺,或者取出藏在花盆裡的單筒十倍望遠鏡。藉著瓜果蔬葉的遮掩,飽覽四周人家門窗裡的祕密。我用小石子在牆角上,以「正」來記綠對面四樓那豐滿的、長髮總是風情萬種的女人,一週之內男人出現的人、次、數(他們有時候旋風般,有時暴飲暴食,她則整天穿著睡衣或更簡單的衣物);以「△▽○×」表示左翼六樓一臉青白的瘦媽媽,早、中、晚、更晚修理孩子的次數(不打小孩的時候,她家的窗帘關得嚴嚴的,打時則全樓招搖,小孩又愛哭)。總之,這是孤獨的樂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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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燈火闌珊處,人影幢幢,(望遠鏡夜間的效果不佳)。於是,我順著南瓜藤,滑溜下去,剛好進入玄關,未及脫鞋,一眼瞥見裝潢天花板有空隙,便鑽了進去。令人厭惡的是,天花板上竟有兩條壁虎正在交尾,一隻蟑螂倒掛身子正在觀戰,還有數十粒蟑螂屎。
我貼著五分厚的板子,還能清晰辨別說話者,並由音調察知表情。
一股檀香味,使常年過敏的我,差點打噴嚏。
待我定睛一探。喔!客廳內熱鬧滾滾。
八仙桌中央正是束髻單腳踩風火輪、手比蓮花指印的太子爺,那紅臉腮鬍大漢持戟肅立座旁,眼睛骨碌碌轉,耳朵不住掀動。桌前,那一身白衣的獨眼老人,閉目,伏桌不住地點頭,發出稚嫩的嗓音。
──啊!
──啊!
獨眼老人的上身抖起來,抖起來,忽然他奮力朝桌上一擊,整個人彈跳起來,就在八仙桌前曼波般地舞著,單腳橫掃,眾人慌忙後退。
「快上香,發願!」
說話的人,是阿平兄咧,這個人,當初堅決反對秀枝與我的親事,個子小,說話聲音大,在秀枝娘家分量不輕,我知他貪杯,便藉酒交情,後來竟成為我的莫逆,無事不與。近年,患痛風,不良於行,整日窩在村子裡的「鎮安宮」,與人解籤詩,其實,他在日據時代只上過兩年公學校,籤詩解析,還是我逐句教習,他才漸有心得的。
「阿舅,怎樣講?」維松持香肅立,問道。
「唉呀!」阿平兄站起:「來,跟我念──
太子爺,弟子馬維松、馬維揚、馬維英在此懇求,信徒馬振,現年七十七歲,在農曆五月初六,也就是國曆五月廿九日,受到奸人陷害,至今失蹤已有數天。特請太子爺不遠千里,由埔姜鄉請到台北,明察暗訪,探伊行蹤,若有下落,不論是生是死,弟子等發願在尊駕前搬布袋戲三天,以宏聖威!
一拜、二拜、三拜──好!有請太子爺明示──」
阿平兄的聲音,有如布袋戲班主的怪腔,抑、揚、頓、挫、轉尾音──埔姜鄉的第二聲,叫我想笑。
太子爺似笑似哼,點點頭,搖搖手,跨大步,沉吟,單腳立在風火輪,抬手遮拊第三眼,八仙桌前行又停,觀照千里靈感通,遂喝道:「弟子啊──」
「在!」阿平兄恭敬應答:「弟子馬維松、馬維揚、馬維英,恭請太子爺下旨!」
那太子爺一抖首,兩眼翻了翻,手擊桌,驚掌,威武。
「苦啊!」音亢揚,孩喉腔,娓娓道:「伊啊伊啊馬振!」
我肅然,莫非太子爺的第三眼看見我了?
「魂飛魄散上九天,跋涉三山又七海,伊啊伊啊!吉凶禍福莫問仙,啊,子忤媳逆孫不肖,喝!」
喝!眾子媳面色慘白,這太子爺果真靈驗。
「快跪下!快跪下!」
阿平兄傳旨,他們卜咚卜咚一一跪下。
「來!你們也來!」
一直在門口張望,又好奇又害怕的小中他們,乖乖地、怯怯地跪在大人旁邊。
太子爺的頭冠猛烈地抖動著,兩手扶桌急拍,那香爐微跳躍著。
「太子爺!請息怒!息怒!伊子孫媳婦攏總知錯了,知錯了,請再下旨!」
「心不甘,情難堪,魂轉雲宵,魄遊他鄉,唉──」
又吟又唱,小娃聲一轉,啞啞沉沉長嘆一聲。
「恭送太子爺!退駕!」
果真,太子爺忽然縮小,縮小成八仙桌上雕花飾彩的框座裡一尺七寸的神像。乩童頹然趴在桌上,阿平兄忙以清水點醒那人。
「啊!」乩童打著呵欠,像剛睡了長覺醒來:「啊!太子爺好大的力量。」
我看清楚被太子爺附身的乩童,原來是隔壁村埔忠莊的獨目阿樹,聽說伊有通天眼,我識得他,知道他與附近的神、仙、道都有交情,遠近十八村莊鄉人若有疑問難題,他是萬通萬靈。
我有些寬慰,他們這三個混小子,居然還知道求神探查我的下落。
「看這勢面,代誌有卡歹,可能,你老爸凶多吉少了。」阿平兄抽著長壽菸,半年多不見,他的酒糟鼻還是紅冬冬。
「實在難辦!」獨目阿樹搖搖頭:「你們啊!早就應該注意你老爸的行動了,那能放伊磕磕去,天南地北茫索索,一個老人──」
阿樹──
我扳開木板,朝他招手,他的通天獨眼卻不睬我。我是想告訴他,我只是去旅行,別亂誑言。
「我們是大意了。」維松摸著眼眶:「那日我走時,阿爸睡得很好,我是去追三點半!」
「蜜斯張有打電話給我,伊也講,老爸真調皮,還會吃伊豆腐,要不是餵他吃了顆鎮靜劑,她還走不開呢!喔!蜜斯張一個鐘點多少你們敢知道?一點鐘一百六呢!」
莉莉的多言,令人不悅,維揚卻無表示。
「不能怪我們遲到。」珍珍說:「我們是從小兒科趕去的,小雄拉肚子,老爸疼孫子,他不會怪我們遲到,何況,二嫂在電話裡,說老爸睡得很好。」
「好啦!少囉唆了,你們這些女人──」維英揮揮手:「奇怪的是,那電話就這麼斷了,也沒再打來,警方也摸不到邊。」
「一個老人,怎可能──老爸又不是王永慶的老爸,若你是歹徒,會對他有興趣嗎?何況,老爸的毛病那麼多!」維揚喝著茶:「我是在擔心,歹徒發現老爸沒有價值,把他隨便往山上一丟,他、他、他荒山野外,恐怕──恐怕──就是這個問題啦!」
「我知道,我知道!」小雄揉著膝蓋:「阿公常常自己對自己說話,還唱什麼『我好比籠中鳥』,嘻嘻嘻嘻!所以──」這小鬼像偵探,頗有乃父滑頭刁鑽之風:「他是離家出走啦!」
「對!對!」眾小將附和,小勇說:「我也聽阿公講過啊!他說住台北,好比關犯人。」
「阿公一定是去旅行了。」小中大人氣十足:「他說,有一天,要自己一個人到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去找阿媽。」
「小孩兒別亂講!」維松斥著小中。
「讓他們講,也許啊!小孩子靈感較多,你沒聽到他們剛才講的,老爸,早就有厭世的念頭了。」維英冷靜地說:「根據專家的統計,台北市老人自殺率偏高。」
「這有理。」阿平兄說:「台北是台北,咱莊腳的老人,就不同啦!伊們一日呷飽,嘿!結黨做伴唱山歌吧!所在闊,空氣好,日頭足,那親像台北人白死殺,皮膚沒一點血色。」
「早知道阿爸想不開,早知道有今日的下場,早把老爸送到安養中心就沒事了。」維松懊惱地說:「就怕這事傳到埔姜鄉,人家會怎麼批評我們!」
「喔!托老所,台北新興的事業,值得投資,只要有效管理,不怕賠錢。」維英如是說,卻被莉莉插了嘴。
「自從老媽走後,他老得真快,你們發現沒?他連鼻毛都變白了。」莉莉說:「人老了,真可怕,我有時看著老爸,就害怕起來!」
「三八!」維揚瞪著眼。
「想到那裡去了,不是怕他,是怕你那一天也那麼老!」莉莉笑說:「就會想歪!」
「不是三八!」維英壓低聲音:「你們沒發覺嗎?老爸──」
我從天花板上溜滑下來,倒要聽聽維英如何誹謗我,也存心要嚇嚇他們,可他們卻渾然不覺,我一巴掌搧過去,維英臉上一記青紫,但他卻沒叫痛,話由珍珍往下說。
「他,常湊在鑰匙洞下,偷看人家啊!」珍珍說:「不止一次,小雄也跟著他阿公,被我逮到,狠修理一頓。是小雄招的供。」
小雄一臉無辜,點頭。
「這時候還講這些五四三,不怕人家笑話。」阿平兄義正詞嚴:「你們這些子孫輩,不是我阿舅要講你們,老爸不見了,真正的原因是你們,是不是?」
眾人低頭。
「唉!人若找不回來,我看哪!你兄弟是無福消受你老爸的私傢囉!」阿樹如是說。
「是啊!全村的人都知道你老爸四處都有買土地,現在,台北大公司正要到咱鄉內買地,蓋跑馬場,說不定看上的就是你老爸的地,誰又曉得你老爸也土地權狀放那裡?」阿平兄搓著手,對獨目阿樹說:「我這個妹婿,就是不信任別人,所以,只有他一人知道。」
「我看!老爸也沒多少私傢了,他兩次回老家,帶回去的還不夠多?他以為我們不知道!」維英有些憤憤不平。
「其實,我們看過他的信,還影印了幾封。」維揚招認。
喔!難怪啊!伊們這麼了解我的一切。
「我也知道啊!」阿平說:「那當時,我小妹和他牽來牽去,伊一個三、四十外的外省郎──看起來都四、五十了,誰會相信他在大陸未娶?只有我小妹戇,信他。所以嘛!我厝內大大小小攏反對;若不是我出來解,親家結不成反結冤仇,你不知道,那當時,外省郎話難通,用比的,那比【勿會】通,就可能用槍來比,伊攏沒驚死哩!」
「尪某代歡喜甘願,前世相欠債。」阿樹說:「你們這些做兒媳的,可能不知道,那當時,你老爸、老母的親事,轟動十八莊,有人說,壞啦!你老母吃了外省仔的符咒,中邪啦!有人講,你老母,有夠大膽!」
呵呵!我哈哈大笑,他們的記性還不壞。
那個久遠的時代,那苦,誰人能解?我,馬振一人對千人眼睛,真是日出而作,日入還不息,佛爭一炷香,人爭一口氣,我,馬振,真是做馬也做牛,但沒人眼光看得比我準,我一畦田一畦田地買,再也沒人看不起我。要不是我這樣的打拚,那裡能夠讓這三個小子,讀到大專畢業,替他們在台北一人買一棟房子,還出資讓他們做生意。
「啊!老爸。」維松擊掌。
我就站在他身側,他摘下近視墨鏡,擦了擦眼角。他看見我了?
「他會不會,會不會回大陸去了?」
「有可能!」維揚說:「跟那邊聯絡看看。」
「要聯絡可得技巧些,要不然,那邊的兄姊,知道老爸還有些財產,怕不半夜也要飛過來爭。你們沒看報上一天到晚登,打不完的隔海遺產官司,法律也規定了那邊可以繼承『台胞』的遺產哩!我們可要防著點。」
維英一席話,驚醒夢中人,卻讓我十分、百分、萬分地不痛快,他們膽敢當著我的面爭論財產,簡直目中無人。
我不想再聽他們無聊的談話。
倏然,我在傍晚時分,來到彼日的社區公園,並坐在白色鐵椅上,欣賞著草坪上表演瑜珈術的老嫗,一個明明已有八十歲許,卻塗抹胭脂,穿緊身衣,身材尚凹凸有致的老婦人,正在倒立,旁邊的徒弟,紛紛調息,有的做蛇吐信式,有的趴在大布上攤屍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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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肯定人的潛能是無限的,就如同我、馬振,在這趟崑海村之旅後,吸取了日精月華,竟有著令自己難以置信的功力,能飛、能飄,且能將過去事,像翻書般地一頁一頁展開來,重新讀過。
哦!噴水池中央的偉人銅像,不也說過「以寡擊眾,精神力勝過物質……」等等的言語嗎?
很快的,我找到了那幢女廁,並在綠色的九重葛籬牆邊看到彼日我穿著的綠色拖鞋,我進入廁所,以相同的姿勢,拉開YKK,喔!我兀然發覺自己,恢復四十歲前的健康了,那隱隱的尿意,不再糾纏我。
那粉紅的女間諜,沒有出現,那瘦牛仔也沒有蹤影。
現在,我忽然十分想念昔時的種種了。
可惜我沒有「時空轉換器」(我偷看小勇《小叮噹》漫畫書上的超越時空,可回到過去,可提前進入未來的偉大發明),要不然,我一定要回去五、廿九那個偉大的日子,那場戰爭。我要重溫被敵人追殺的情景。
我跑、跑……,越過籬牆、越過欄杆,跑著、跑著,啊!紀念堂的燈光黃亮,有人在拍照,沒有漫天的火光,也沒有鐵蒺藜、拒馬,和對峙的警、民了。
小蜜蜂,嗡嗡嗡……我在群眾中,如一尾孤單的魚,在陌生的人海裡,隨波逐湧。
街心處,有情侶相擁而過,我走過去,在他們背後,吹氣,讓他們的髮結在一起。
然後,我到「謝外科醫院」,大門是關著的,但我輕易地登上三樓燈火處,窗帘很厚,我從冷氣孔進入屋內。
哇!
他們正激烈地打鬥著。
扭擺的腰和模糊的臉(因為汗的緣故),在寬大的水晶床上,進行廝殺。
男的是謝醫師,女的是阿蕊。他們濁濁地喘著氣。
我得承認,我在少年時期就患有早洩的毛病,但是精力充沛。秀枝患病後,我多次夢遺,她走後,自知功能減退,但不至於像現在──現在,我面對活生生的春宮,比維揚、維英家的A片還生動,我竟然、竟然了無生趣,不再亢奮得心跳耳熱的。
我興趣索然。轉身,看到床頭牆壁上,掛著一幅放大的謝醫師的全家福照片。我躍起,一腳將之踹下來。打鬥的男女,一陣抽搐,被嚇著了吧!
驀然,我發現了醫院的祕密。
鑰匙洞裡,有一張膨脹的面孔,正緊貼著門,面紅眼赤的觀戰著。
我用力、用力拉開門,想叫那人跌個狗吃屎,撞破姦情,卻拉不動門,只好用手指戳進鑰匙洞口,那胖臉嗚吁一聲,昏倒門口。
我替安妮叫屈,這可憐的孩子。
整夜,我在曾經走過的街道、公園游移,享受夜晚的黑(我不再怕黑了,多麼奇妙!)所帶給我的快樂(在夜色中,我這才真正認清台北的面貌),我幾乎摸熟了全台北的街道。
我又分別到維松、維揚、維英的家裡,小坐片刻,原想去逗逗孫子們,享受聽他們撒嬌,叫一聲阿公給五百的樂趣,沒想到任我怎樣去掰他們的腳趾頭,用鬍子搔弄,這些小傢伙就是不醒,小勇還踢了我一腳,小雄的雞雞漲滿了尿,好像已滴了一些出來。
無趣、令人疲倦、風塵僕僕的感覺。於是,我進入維英家的浴室。
咦!奇怪,漫著水氣的鏡子裡,我,怎麼模糊了?身體竟然縮小如孩童,鏡中人是我嗎?我感到懷疑。
我倉皇離開維英的家,我得找一家餐館,好好吃一頓,我的縮小,定是因為我連日來挨了餓的緣故。我也想喝一杯,崑海村阿森的自釀米酒,至今,還讓我的舌蕾感受餘香。
前面是一條巷子,巷口正有一家掛著羊肉火鍋招牌的餐館,我沒有進去,因為,鍋子裡有一個悲嚎的羊頭。
過街,我小心穿越安全島。
倏地──街道上,遠遠的一部巨大的翡翠藍轎車,直衝過來,後面,一團紅藍燈嘈雜地亮著,響著警鳴器,警車追殺過來,乒乓!乒乓!黑暗的微明中,有火星豔亮,剎那,飛過去!
乒乓!乒乓!那轎車遠去,警車尾隨。
我中彈了。
後面的警車壓向我……
我覺得好痛、好冷。
好冷。
我暈茫茫昏過去。
我茫茫杳杳……。
意識中,一直有人在喚著我的名字。
──馬振!振──
回來唷!
──馬振──
我聽到流水般的音樂,慢慢的,令人滋長悲傷的速度。
然後,我以旋轉的方式──一股強力的磁,吸盤的力量。我如同一粒飛奔細砂,落在磁場內,轉動。
埔姜鄉的景物,屋、瓦、草、木,慢慢地在我周遭轉動。
一支黑色長幡,在院子裡迎風招展。黃昏時分。
一座戲棚般的台子,裡面綴滿花、果,台前三支招魂樁,樁上籠著竹圍,貼著黃豔的符咒和白雲紙鶴,維松、維揚、維英穿著麻蓑喪服,一人一樁,手扶樁圍,一圈一圈地繞著,那紅黑白格子大衣的道士,揚拂,擊鈸,口裡念牽魂咒,一陣風吹來,焚燒的紙錢漫天飛。
我想停止飄飛,奇異的是,我竟然隨著樁上竹圍轉動的速度,旋轉著,再也定不下來。
我梭巡著這幢親手起造的家,ㄇ字形磚房,從我北上起便成為阿平兄的養雞場,唯一未受污染的大廳打開了,由於前庭搭著道場,遮掉大半的光線,廳內籠罩在愁慘的陰暗中,坐在裡面的親友們,個個亦是黯淡神色。
屋前屋後的木瓜、蕃石榴、龍眼樹,因久未修剪,長得怒氣沖沖,枝椏亂竄,那片菜園亦是荒蔓野藤,爛漫一地。
順著飛旋的方向,我驚愕地發現,那幀我在六十年代,身分證用的照片,竟被放大懸掛在靈堂供桌上方,兩支巨大的白燭,不住地滾滾落淚。面前,三炷香裊裊煙升。孩子們正在桌檯下玩著迷藏,小勇蒙著臉當鬼,要捉小文小中、小雄他們。一、二、三、四……十數喊完,小雄他們全躲在棺材下,被珍珍發現,大驚小叫一番。
門口因警車閃亮的紅燈微喧起來。牽亡歌的音量小了些。
那不是阿德嗎?
他被一左一右的胖警察挾持著,手上蓋著夾克,另一部轎車下來幾位穿便服戴眼鏡提皮包的官員(我直覺的判斷),喔!謝醫師憤怒的臉和沮喪的安妮也出現了。
他們先到靈堂前,燃香,三拜。
安妮眼裡閃動的淚影,她持香的手顫抖著,阿德深陷的眼睛,看著她,刑警推他要跪下,抬頭,阿德似看到我了。
「還不快懺悔?」刑警遞香給被拷著的阿德,「老先生做鬼也要找你的。」
阿德抬頭,眼裡汩汩著淚水,拜了拜。
安妮掙脫父親,跑到阿德旁邊,接過他手上的香。
「我不相信阿公會冤枉人。」安妮持香,喃喃著:「阿公,你要顯靈,告訴他們,阿德沒有害你,是你自己要跟我們到牡丹鄉的,我們更沒有綁架你,對不對?」
誰知道那勒索的電話是誰打的?但是,我求你要顯靈,告訴他們,絕對不是他,阿公──
安妮嚶嚶地哭起來。
「你瘋了你!」謝醫師憤怒地拉著女兒的手,並狠狠瞪著阿德,「等法醫解剖了,看你如何脫罪?」
「好!我承認?」阿德吼叫:「我承認,總統府也是我燒的,我承認立法院也是我砸的,我承認我是鄧小平派來顛覆台灣的,我承認我承認我是五二九事件的主謀,我也承認殺了馬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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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爸真回來了嗎?」珍珍問。
「舅舅說他昨晚看到老爸在厝前探頭,一身濕漉漉的。」
「舅舅定喝醉了,你們看他老是醉茫茫。」珍珍說:「也不知道老爸到底是被殺還是自殺。」
「好可怕!」美美說:「太子爺不是說老爸去旅行嗎?」
「也沒錯,陰陽兩界,聽說就一線之隔。」莉莉說:「他們前幾天還在談要開個老人院,讓老爸主持,那想到昨天就──唉!」
她們又猜測著安妮和阿德的關係,並曖昧地笑著。
「老爸該不會老牛想吃嫩草,被那少年仔一拳打到海裡去的吧!」珍珍嘻嘻笑。
「小心別亂講,老爸在你身邊。」美美嚇著她。
我朝他們吹氣,吹得她們脊背挺直,雞皮疙瘩。
「想想,我們也沒有對不起他啦!」莉莉心虛地說:「他該不會找我們麻煩才對。」
「他也知道啊!我們都有各人的事,不可能一天到晚陪著他。」珍珍又說:「他還是蠻可愛的啦!譬如,偷吃糖,偷看A片,小雄對他較不客氣,他就偷偷藏他的玩具。」
「老人囝仔,老人囝仔!一點也沒錯,我對他可一直是小心翼翼,明明知道他尿床,小中告狀,老都罵小中。」美美說。
「他啊,常常念著要回埔姜,沒想到,竟用這種回家的方式。」莉莉說:「我昨天從街上回來,有人在議論說我們這些子媳不孝呢!」
「隨他們啦!」珍珍噓了口氣:「大家都累了,我先陪維英跑安老院,每個院去慰問,兩條腿都快跑斷了。」
「喔!法醫要解剖檢驗了──」美美說:「那幾個不知輕重的小猴子,也在那裡跟人家轉來轉去,真糟糕!」
「他們都不怕。」珍珍說:「昨天,小雄還去翻阿公的眼皮呢!說阿公的身體怎麼縮小了?真的吔!縮小了!」
「哎喲!沒有聞到臭味呀?」莉莉聳聳肩:「我都不敢過去看老爸。」
道士們邊念咒歌邊踩著舞步跳著過來,三人趕緊閉嘴。
這三個道士──一前二後,圍著牽魂樁邁著方步,敲著鈸,念著咒文,如呼如唱如吟,平平的腔調,有種催眠的效果,果真珍珍和美美的眼睛都閉起來了,莉莉也睡眼惺忪,扶著樁圍,一圈一圈無意識地隨咒起舞──一步一顛,搖擺著身體。
有人看了偷笑。
警察輕吹哨子,制止小孩的嬉戲,村人圍著白布棚子踮著腳爭探布裡的動作。
維松也戴著口罩,跪在被掀起的棺材邊。
那人被放置在床板上。
法醫的手往白布下的身邊扣扣摸摸,警察揮手要人們後退。那人下半身的白布被掀起,啊!白赤赤的屁股,法醫用手伸進肛門裡,探索著。
我想笑,有一股屁意,忍住,咬牙;屁,還是無聲地放出,哈!
接著又要檢驗那人的舌頭,我看到,那人就是不肯張嘴,可嘴角有一絲笑意呢。
謝醫師在勸維松讓法醫解剖內臟,維松堅決地搖手拒絕。
警車載著法醫,先行離去。
謝醫師重重關上車門,他對檢驗結果不甚滿意,安妮在門內不安地望著阿德。我知道他的陰謀,且以當了十年軍車駕駛的經驗,讓他的豪華轎車無法發動。
當謝醫師下車掀開引擎蓋的剎那,我從樹梢上飛躍下來,趕緊地抱住他,並以人工呼吸的方法,將他薄薄的嘴唇含住,吹氣(哦!酒和雪茄菸的辛辣,令我氣喘)。
他的胸部急劇地起伏著,喘著哮著。
──咻!咻──沒有,阿德你沒有殺人,沒有,我,馬振,以一生的名譽,保證你阿德沒有綁架我!
人們圍過來,謝醫師的臉白慘慘,他抱著胸部,大聲地替我宣布。
「七天,啊!今天一定是第七天了。」
「老先生附身啦!老先生附身啦!」
「聽啊!他的聲音,沒錯,沒錯!」
村人們議論著,他們並沒有發現我。
我感到十分悲傷,他們居然異口同聲,認定我已經死了,第七天。
「呔!老先生真幽默,居然附身在院長身上,院長一直認定阿德是凶手呢!」刑警說:「嘿!這案情還真難搞,橫跨陰陽兩界……。」
我伸手揪著謝醫師的衣領,搖著他。有人把五子哭墓隊的麥克風對著他的嘴,他打自己的耳光。
──咻!咻!咻!阿德是冤枉的,綁架我的是我自己,馬振!這個謝醫師不該、不該誣告阿德啊!
我放開謝醫師,他躺在地上抽筋,口吐著白沫。
好累!我覺得力氣已經用盡。
我好想,好想躺下來,睡一覺。
我推開房門,才一移步,腳底有種柔沙的觸覺,低頭,果真是一地的沙,莫非,是經年來未有打掃的積塵?
床前,一雙黑色軟鞋,是我最常穿的,北上時,維英嫌土氣,沒有帶去,我彎腰試穿。咦!我的腳,怎麼縮小了,真的縮小了。
我坐在床沿,思索著自己,這日跋涉的旅程,竟令我茫然,想是體力透支太多,以致,晝夜都攪混了,視線也模糊了,我猛然想到自己多日未洗臉,眼角的積垢當然會影響視力了。
門後,一如往昔,一盆清水,令我心寬慰不少,自秀枝走後,有誰還有這份細心呢?
我沾濕毛巾,忽然想到自己的臉。
乍然,盆中的我,臉的輪廓竟是茫空一片。
我心驚慄不已,我的臉怎會、怎會凋落了呢?連五官都消失了,我、我是怎麼啦?
我覺得又冷又累,仰躺下去,床頭一張「往生咒」文,似無聲似有聲在我身際嗡然,像幼時母親的呵眠。我漸有睡意,並聞到熟悉的床板發出的味道,有木頭潮霉的氣息,有秀枝的髮香以及我的濁濁汗味,我用力吸嗅著。
黑暗中,昔時為秀枝煎熬的草藥香,在空氣中迴流著,那熱熱的白煙,裊裊屋內。
我用手摸觸自己的臉,沒有眼淚,但我再次肯定自己已失去五官了。
我悲傷地嘆著氣,那些氣味,藥香、秀枝的髮香時清新時淡薄,似有似無,不真確。
──振喂!第七天了。
有女子低柔的聲音喚我。
第七天,我駭然驚醒,睜眼,屋瓦罅隙透漏夜的微明,黑暗中隱約,是秀枝的身影啊!她輕輕拍著我的背。
──別怕,第七天了。
她說。
我伸手,擁抱,她卻起身,飄然門外。
──秀枝,你睡啊!
她在門口,一如以往,幽怨的眼神,令我不安。
哦!她總默默地忍受著我對她的不義;結婚前夕,我尚偷偷寄了家書回去。婚後,我一直提防埔姜鄉人對我的陷害,包括她和孩子……。
自她病後,孩子們只偶爾返鄉探親,久病的她,不免令我厭煩,有時,忍不住要叱她罵她,竟日醉酒避她,以致她胸脯上的傷口急劇地惡化,且發出惡臭,在她病重時,我依然訂下返鄉的機票……。
她一轉身,向門外行去。
我追索出去,握住她的手。
門外,人聲吵嚷,道士的金邊紅衣,在燈光下飛揚,牛角的嗚喔聲,悠揚夜空。
道士的身影,忽然急舞向我們。
──快跳!
秀枝用力握我的手。
我們穿過籬笆,向村外疾行。
──馬振!
──回來嘍!
──阿爸!
──回來嘍!
秀枝以掌摀住我耳朵,不許我回頭。
她小小的快步,猶如昔時田間作息,日落後要趕回家餵孩子吃奶,那般地匆急。彼時,她肩挑一擔牧草,一步一搖晃,兩只籮筐,左右左右地擺,路小,我牽牛在後跟隨,且笑她腰臀款款如戲中的旦,如輕風吹著的波浪。
喚我的聲音,仍在迴盪。
我們來到圳坎,大圳,是埔姜鄉灌溉的源流。
橋那端,竟是衣袂飄飄,長袍馬褂的爹娘,他們且拭汗且朝我招手。
「爹娘怕你找不到回家的路,千里迢迢趕來,尋你。」
秀枝回頭,溫柔說道。
月光下,圳水如鏡,我不禁俯視。
那深深的清澈裡,水波不驚,映著的不是我的影子,我心一悸,且看!
秀枝必然看到一切了。她仍怨恨著我嗎?
所有的過去,曾欺瞞過她的情節、人物,全然映現水中。
我踽踽過橋。
秀枝已在彼端,和爹娘站在一起。
回頭。
燈光正闌珊,人影飄飄,牛角聲再度揚起,似遠還近,若即若離。
爹、娘、秀枝對我抿嘴一笑。
第七日,我終於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