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時代,那些人一履彊小說》系列二、兩岸 - umedia 優傳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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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時代,那些人一履彊小說》系列二、兩岸
2019-09-14 07: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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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江是我媽的第二任丈夫。但,我從來,從來就不承認老江是我的父親。」當他撒手人寰時,我卻流下了淚。(圖/翻攝自pxhere)

 

《卷首語》

那個時代,那些人,曾經與小說家履彊共同生活,共同呼吸,共同夢想回家的路。

那時,少年軍人履彊從那些人,身上的疤痕、汗臭、鄉音以及沉默著飲酒的姿勢,看到那些人,像潮間帶湧上岸,却又回不了遠方海域的蟹,倉惶而憤怒的神色。

履彊總靜靜傾聽他們鄉音中的心事,於是一篇篇關於老兵的故事,便成為履彊文學的沃土。

如今,那些人或已凋零,那個時代的潮起潮落,似已被遺忘。讓我們重讀履彊的小說,重溫那個時代的夢與家國之思。

而在時代的潮汐間,履彊也曾以本名「蘇進强」在政治上的浪尖上有過一頁風雲,但他終究回歸作家的身份,準備將近代的這些人、這些事,也許是政治,也許是人性,也許是您我都熟悉或不為人知的祕辛,寫成系列小說,讓我們看下去。

 

作者/履彊

呼叫器響的時候,我正輕撫著何芳美富有彈性的小小的乳房,她正對我喃喃著什麼也聽不清楚的話。我當然知道,這個小歌女對我是動了真情,她從不和別的男人出場。而我,喜歡乾淨,這是原則問題;比如接吻,我總儘量避免,我用德國進口的漱口藥水。

 

「杰!別走。」何芳美洗去紅的臉和唇,自有一股誘人的姿采,雖然蒼白卻不失潮潤。

 

我推開她,呼叫器的紅燈告訴我,是呂翠英的訊號。什麼玩意嘛!在這個時候;不過,我知道她不會輕易呼叫我的。

 

「我正在開會。」我告訴翠英,同時對何芳美眨眼。我的語氣是嚴肅的:「公司準備開發新產品。什麼事?回家?」我吼叫起來:「別開玩笑,現在是什麼時候,我有多少Case……」

 

呂翠英,我的妻子,冷漠地回答我:「中杰,你必須,而且要立即趕回來,我的行李都準備好了。開會?你到哪裡開會?」她分明不信任我,這是我們之間真正的危機。「我不管,你,必須、立刻、回來。」她的語氣緊張、興奮:「江叔快過去了,在等著見你。」

 

何芳美仰臉望我,眼裡是憐惜的愛意。我揮手,表示沒什麼。也不知怎麼搞的,她一直認定,我是個傷痕纍纍的男人,包括不愉快的婚姻,變換不斷的工作,但是,我桀驁、勇敢、智慧,她愛上我,並自認只有她才能撫平我汩汩淌血的傷口。而現在,我又站起來了,出版界的奇兵,腦力工程的鬼才,擁有大哥大,人人需要我的Idea。全世界只有呂翠英漠視我,她竟然說我的腦袋裡裝滿唬人的稻草。「你有什麼?」她常問我。但最近她已經嘗到味道,我擁有出版業一致的尊重,以及一筆存款。

 

「要走嗎?」何芳美扣上胸衣。

 

我搖頭,但也不想做愛。自從上次她宣稱懷孕──有所有的現象,嘔吐、停經、小腹膨脹,最後經過一連串的檢驗,證實是「假懷孕」。我便覺得何芳美可能會對我造成困擾,雖然,他媽的外遇啦、婚外情啦已不稀奇;但我要避免。而她,她是一朵她們那個圈子的寂寞的蓮花。

 

「不要忽視你的家。」她常這麼勸我,卻又勾緊我的脖子,這可愛的小孤狸。

「我煩死了,最近──」我坐起來,點菸,先遞給何芳美一支。

 

她支著下頤,緩緩吐出煙霧。

 

「老江;我媽的第二任丈夫,哎,癌症。」我說:「妳知道的,我從來,從來就不承認老江是我的父親,偏偏,他媽的,我那老婆有一顆高貴的同情心。」

 

何芳美看看我:「喝咖啡?我看你餓了,先來一杯牛奶吧!」

 

何芳美站起來,邊動作著,邊注視我,專心聽講。

 

「可笑嗎?我他媽的好像是個雜種。這世界,本來就有許多雜種。」我接過瓷杯,飲下溫度適中的牛奶,心頭一暖(呂翠英所泡的鬼東西,不是太冷就是要燙舌頭),語氣便和緩下來。

 

「他在我八歲時到我家,告訴我媽,他的班長李火土陣亡了,妳知道,八二三嘛!砲戰。這已經是第二年的事,他拏來我老爸的名牌,一條染血的手帕,他媽的,是遺物啦!那時,我操,我才小學一年級,跟著一大堆人,到鄉裡的戲院參加公祭,死的人不少。就這樣,李火土消失了,而這個拐著腿,被砲彈削掉半隻小腿的江阜田──他的名字,被從軍中趕退下來的傢伙,居然就住進我家,莫名其妙,莫名其妙到極點,第二年,成為我的新任爸爸。哈!」

 

何芳美眼裡竟閃著淚光:「杰,你恨他?」她抿了抿嘴:「別這樣。以前,你小,可能排斥他,現在,你不應該這樣。誰願意呢?」她低頭:「老實說,我爸不是什麼將軍,他是士官長退伍的。和江叔叔一樣的。」

 

我輕笑;這出道才二年多的小歌女,有什麼能瞞住我呢?所謂「將門虎女」當然是我刻意製造出來的小道消息;這年頭,以訛傳訛,也頗能唬人的,至少,在歌壇上,何芳美不致受到那些豺狼的覬覷,沒有人敢動念頭吃她。雖然,這也阻礙她不少的發展,如上電視、個人秀,但這也正是我始終能保有她這分又純又濃的情愛的原因哩!這小小的善意的陰謀,到現在沒有人知悉。

 

「在某些方面,我同情他。但我不喜歡他,也永遠、永遠、永遠無法叫他『爸』;妳當然不知道,他是個貌似忠厚,實則偽詐的傢伙,我早就洞穿他,哼哼!他快死了,我沒有必要污蔑他,是不?」我飲下杯子裡的牛奶。

 

何芳美點頭:「我相信你,但我希望你不要太激烈,尤其對一個病人。」

 

「哦!他正常得很,還記得回家的路哩!」我笑著:「小時候,呵,我被他打得好慘,他強迫我背地理;呵,他自編的地理;江西省四境環山,東鄰浙閩,南連廣東,西隔湖南,北越長江而與皖鄂相接……他畫他的家鄉『阜田鎮』,啊!綿長的阜田溪,多魚蝦,兩岸的田多麼肥沃。哈哈!這條路連那條街……」

「你該走了,杰,別讓家裡擔心。」何芳美說。

「最近,老江,病得快死了,呂翠英把後事計畫都擬好了,他媽的。」我擁住何芳美:「芳美,我今天不想走了,陪我。」

 

我脫掉僅餘的衣衫,並且也祛除何芳美的,而她居然沒有任何回應,我的亢奮瞬間冷頹下來。

 

「搞什麼嘛?」我憤怒地穿上衣服。

「杰,你好像不是我所認識的你了,難道,你真的已經,已經不懂得『愛』?」何芳美悽然的說詞,令我覺得滑稽,這個只會唱民歌、抒情老歌的小歌星,居然還滿腦子的「愛」?

「什麼的什麼嘛?愛,笑話!」我強笑著,「愛,令人歎氣、令人萎縮的古體字,別跟我提這個字。」

「你喝多了嗎?」

 

的確,我今晚是多喝了兩杯。我替羅文坡搞了一套風水命相自修全集,在書市裡拔了頭籌,促銷成功,再版十刷,供不應求。羅文坡這一毛不拔的老鬼,原來只喝那些小作家的血,小鼻子小眼睛地印三千本,騙人家說一千本的詐炮,在出版界擁有一席之地的「羅公公」,被我開了竅了;面對源源不絕的郵撥單和訂書單,他除了依約付給我一筆顧問費外,還開了香檳哩!你知道,這個世界,這個社會,占卜巫術要比權威法律主義信仰富有魅力呢!你無法相信誰,那冥冥中的數卻能支配你,於是,人人都想知道、想把握在現實裡不安的,而神壇、命相攤騙人的新聞又層出不窮,這套自修、自習的全集,無論內容、包裝都吸引人;人人為了「自愛」,買一套比一瓶洋酒便宜的書,求取天機,指點迷津,簡單易學(我找了幾個所謂專家,把一些又黃又爛的卜筮書籍,做一番整理和翻譯),市場的反應,早在意料中啦!何況大家樂正風行呢。

 

「我走了,我要回去看戲,他媽的,那在鄉下等死的老賊,死前都還不甘寂寞,非要我回去不可。」

 

何芳美把我放在妝檯上的鈔票丟出來,她微帶怒意的臉,蒼白極了。她對我動了真情,從不接受我的鈔票,並且一再保證,不會破壞我那已經糟透了的婚姻。

 

呂翠英已先我回到鄉下,她正陪著人家落淚。

 

沒想到,廳堂上聚著這麼多人,包括那一群他的戰友們(除了死掉的)。

 

江阜田臥躺在擔架床上,鼻子和身上插滿塑膠管,他的氣色極差,蒼白枯萎。廳裡,早已依照習俗布置起來,中堂的觀音像和供桌兩側的牌位,都被紅布幛遮住了,這是病人將要嚥氣前的擺設。

 

江復,我的弟弟看了我一眼,我知道他不會諒解我,我又何嘗希望從他身上獲取什麼。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王大連叔叔拉著我的手,「你爸一直唸著你,不肯嚥氣。」

 

我的沉默,博得許多人憤怒的注視。

 

「原來,不出院的。」王大連把我拉到旁邊:「你爸堅持要回家,他說他要死在自己的家裡。」

「嗯!」我輕吟:「也好,風光些。」

大連嬸過來,「去,進去,安慰安慰你媽,哎!你媽,苦一世人……」

「我早就說過,她什麼都會失去的,連名分,哼!」我坐下來,他們圍過來。

「得饒人處且饒人。」李忠貞伯伯說:「你爸沒有對不起你。」

「我也沒有對不起他。」我昂然地說:「可是,他對不起那個可憐的女人,我的媽媽;也對不起我的爸爸,你們以為我不知道?」

「中杰,在這個時刻,講這些未免太不厚道。」大連叔說。

「他從來,從來就沒有把我當成他的孩子,也從來,從來沒有把我媽媽當成他的妻子,有憑有據。」我說:「你們要我回來,我就當面搞清楚,如果,你們給我明確的答案,我甘願『捧斗』跪拜,盡長子之禮。」

「小聲點,病人的意識還清楚,別太刺激他。」王平伯伯說:「我們當年都是同一班的弟兄,今天,嗚!嗚只剩下五個,又快送走一個……」他竟哭起來:「你講,你講,有什麼問題?大家都在這裡,良心血性還在,青天白日之下,誰誑一句誰不得好死。」

 

我心中冷笑,擡看懸在牆上的旌忠狀,那上面的名字「江阜田」,英勇作戰……殊堪嘉許……而我那個無緣的爸爸呢?此刻,隱身在白布幛後的古舊牌位裡,以三個字「李火土」顯示,他曾經存在。而江阜田這個人,曾經、曾經不止一次地想要丟棄那牌位,並且阻止母親和我的祭拜,這是我小學三年級時的印象,永難抹滅的。

 

然後,在我逃家躲到庄尾甘蔗園裡,靠著啃甘蔗度過三日時光,終於被逮回家,挨了他一頓毒打之後,在昏暗的燈光下,他滿是酒氣的臉布著輕蔑,用江西土話(我聽得懂)告訴我──

 

你這個孬種,和你那個枉死的老子一樣跑?跑什麼跑?有種站起來,戰鬥!戰鬥!敢戰鬥的就死不了。你老子怕,聽到砲聲,就撒屎,裝病,癱軟在碉堡裡,還不是被炸死了,我要救他,他媽的,也受了傷,如果他不要裝病,也死不了,我也傷不著。一個模樣啊!你們兩父子,就是孬種。

 

他拎起我的衣領,用拳頭在我面前揮動,我張口咬下去、咬下去,戰鬥!戰鬥!啊!我又換來一頓毒打,母親護我,也挨了打。這件事,全村的人都可以做證。

 

你們說什麼?恨鐵不成鋼?是啊?他這是父親?

別怪我刻薄。你們會這麼打兒子嗎?江復,他的兒子,我同一個母親生出來的,是他的種,他卻懷疑是她偷了人。

 

算帳?

不!我只想把話說清楚。

大連叔你最清楚的了。

 

那一年,我考上省中,全鄉唯一中榜的。可是,我不能去註冊。理由是沒有錢。沒有錢,是嗎?

你送我去念士校,對不對?

我不到四十五公斤的體重和一支步槍長的身高,成為士官學校的笑柄,人人都說我是印度來的娃娃兵,又黑又瘦、又矮。我爭氣,沒有落過一滴淚。長官以為我是孤兒,因為,全隊的人都沒有看過有人來探視我。我沒想到,真的沒想到,其實是有的,有人「特別照顧」我,因為他寫信交代那裡的老戰友宋班長,要好好「磨練」我。宋班長還在,他親口講的,這事假得了嗎?

 

這也是為我好?

 

可是,你們也想不到吧,宋班長也告訴我一件事。我和他相處二年多,他不會騙我。他說,江阜田是個賊,賊!他偷取陣亡弟兄的金子、鈔票,終於被勒令退伍,不是嗎?不是嗎?

誤會。我寧願是誤會。

 

當然,人非聖賢、孰能無過,這道理我懂。我也不敢說自己沒有犯過錯,但至少我不是賊,更不是賊的兒子!

我要感激他。是的,心存感激,他讓我脫離這個家,我完全獨立起來,這是他所賜的,沒錯,否則,我搞不好還是一個孬種、混混。

這些事,沒什麼好提的。好,不提吧!講其他的。

 

那年,我退伍回來,想再考學校,他反對,憑什麼?他堅決反對,要我留下來種田,供他驅使,他以為他是誰啊?我當然要走。

但是,各位叔叔、伯伯,我告訴你們,我發現他真是一個賊,老賊。他把田裡的收成所得,以及我服役時按月寄回的錢,藏起來,每個月寄出去。郵局的小高可以作證,我查得清清楚楚。

你們不敢講話?我想,有人和他是同調子的。別瞪我,這不是秘密,老實講,我還有些同情心。

 

他把錢填入無底洞,目的是什麼?

 

哈,一個多麼浪漫、悽惻哀怨的故事。他在這裡,這塊土地的耕種、收成,把果實擲向海的對岸,像一個堅守愛情的英雄,可是,我媽呢?她和他一齊,三更燈火五更雞,一直到六十歲還在替人做工,賺錢,填入他的夢裡。我媽該死?你們同情她嗎?同情,一斤幾毛?她跟他一輩子,替他做牛做馬,到頭來,還被法院傳訊,重婚罪!什麼玩意?婚姻無效?全世界都知道這則偉大的新聞。

 

我掏出皮夾,拏取剪報,唸著標題:

 

江姓男子自大陸輾轉來臺再度娶親

前妻赴港委託律師要求撤銷

臺中地院民庭判決原告勝訴

贏了官司能否與夫團聚在未定之天

 

好!好!我不唸了。但這總是事實吧!

 

各位叔叔、伯伯,你們說話啊!

這本來就是陰謀,四十年的大陰謀。

好了,現在那個兇惡的女人贏了,她獲取了這幾十年來從這塊土地上收成的大部分,還有偉大空前的勝利,收復了「江阜田」,雖然他快死了。

人之常情嗎?是的,人性,我承認這玩意,偉大!的確偉大,卻也是天大的騙局,他騙取我媽的信任,還有我爸留下的土地、房子,他偷偷寄錢過去接濟另外的女人和孩子,也偷偷到香港去觀光──嘿!觀光,三番兩次,傾囊相予。

 

他是回來了。他不得不回來,他缺少回江西阜田的旅費,否則,他會回來嗎?

「老江是我媽的第二任丈夫。但,我從來,從來就不承認老江是我的父親。」當他撒手人寰時,我卻流下了淚。(圖/翻攝自pxhere)

 

《卷首語》

那個時代,那些人,曾經與小說家履彊共同生活,共同呼吸,共同夢想回家的路。

那時,少年軍人履彊從那些人,身上的疤痕、汗臭、鄉音以及沉默著飲酒的姿勢,看到那些人,像潮間帶湧上岸,却又回不了遠方海域的蟹,倉惶而憤怒的神色。

履彊總靜靜傾聽他們鄉音中的心事,於是一篇篇關於老兵的故事,便成為履彊文學的沃土。

如今,那些人或已凋零,那個時代的潮起潮落,似已被遺忘。讓我們重讀履彊的小說,重溫那個時代的夢與家國之思。

而在時代的潮汐間,履彊也曾以本名「蘇進强」在政治上的浪尖上有過一頁風雲,但他終究回歸作家的身份,準備將近代的這些人、這些事,也許是政治,也許是人性,也許是您我都熟悉或不為人知的祕辛,寫成系列小說,讓我們看下去。

 

作者/履彊

呼叫器響的時候,我正輕撫著何芳美富有彈性的小小的乳房,她正對我喃喃著什麼也聽不清楚的話。我當然知道,這個小歌女對我是動了真情,她從不和別的男人出場。而我,喜歡乾淨,這是原則問題;比如接吻,我總儘量避免,我用德國進口的漱口藥水。

 

「杰!別走。」何芳美洗去紅的臉和唇,自有一股誘人的姿采,雖然蒼白卻不失潮潤。

 

我推開她,呼叫器的紅燈告訴我,是呂翠英的訊號。什麼玩意嘛!在這個時候;不過,我知道她不會輕易呼叫我的。

 

「我正在開會。」我告訴翠英,同時對何芳美眨眼。我的語氣是嚴肅的:「公司準備開發新產品。什麼事?回家?」我吼叫起來:「別開玩笑,現在是什麼時候,我有多少Case……」

 

呂翠英,我的妻子,冷漠地回答我:「中杰,你必須,而且要立即趕回來,我的行李都準備好了。開會?你到哪裡開會?」她分明不信任我,這是我們之間真正的危機。「我不管,你,必須、立刻、回來。」她的語氣緊張、興奮:「江叔快過去了,在等著見你。」

 

何芳美仰臉望我,眼裡是憐惜的愛意。我揮手,表示沒什麼。也不知怎麼搞的,她一直認定,我是個傷痕纍纍的男人,包括不愉快的婚姻,變換不斷的工作,但是,我桀驁、勇敢、智慧,她愛上我,並自認只有她才能撫平我汩汩淌血的傷口。而現在,我又站起來了,出版界的奇兵,腦力工程的鬼才,擁有大哥大,人人需要我的Idea。全世界只有呂翠英漠視我,她竟然說我的腦袋裡裝滿唬人的稻草。「你有什麼?」她常問我。但最近她已經嘗到味道,我擁有出版業一致的尊重,以及一筆存款。

 

「要走嗎?」何芳美扣上胸衣。

 

我搖頭,但也不想做愛。自從上次她宣稱懷孕──有所有的現象,嘔吐、停經、小腹膨脹,最後經過一連串的檢驗,證實是「假懷孕」。我便覺得何芳美可能會對我造成困擾,雖然,他媽的外遇啦、婚外情啦已不稀奇;但我要避免。而她,她是一朵她們那個圈子的寂寞的蓮花。

 

「不要忽視你的家。」她常這麼勸我,卻又勾緊我的脖子,這可愛的小孤狸。

「我煩死了,最近──」我坐起來,點菸,先遞給何芳美一支。

 

她支著下頤,緩緩吐出煙霧。

 

「老江;我媽的第二任丈夫,哎,癌症。」我說:「妳知道的,我從來,從來就不承認老江是我的父親,偏偏,他媽的,我那老婆有一顆高貴的同情心。」

 

何芳美看看我:「喝咖啡?我看你餓了,先來一杯牛奶吧!」

 

何芳美站起來,邊動作著,邊注視我,專心聽講。

 

「可笑嗎?我他媽的好像是個雜種。這世界,本來就有許多雜種。」我接過瓷杯,飲下溫度適中的牛奶,心頭一暖(呂翠英所泡的鬼東西,不是太冷就是要燙舌頭),語氣便和緩下來。

 

「他在我八歲時到我家,告訴我媽,他的班長李火土陣亡了,妳知道,八二三嘛!砲戰。這已經是第二年的事,他拏來我老爸的名牌,一條染血的手帕,他媽的,是遺物啦!那時,我操,我才小學一年級,跟著一大堆人,到鄉裡的戲院參加公祭,死的人不少。就這樣,李火土消失了,而這個拐著腿,被砲彈削掉半隻小腿的江阜田──他的名字,被從軍中趕退下來的傢伙,居然就住進我家,莫名其妙,莫名其妙到極點,第二年,成為我的新任爸爸。哈!」

 

何芳美眼裡竟閃著淚光:「杰,你恨他?」她抿了抿嘴:「別這樣。以前,你小,可能排斥他,現在,你不應該這樣。誰願意呢?」她低頭:「老實說,我爸不是什麼將軍,他是士官長退伍的。和江叔叔一樣的。」

 

我輕笑;這出道才二年多的小歌女,有什麼能瞞住我呢?所謂「將門虎女」當然是我刻意製造出來的小道消息;這年頭,以訛傳訛,也頗能唬人的,至少,在歌壇上,何芳美不致受到那些豺狼的覬覷,沒有人敢動念頭吃她。雖然,這也阻礙她不少的發展,如上電視、個人秀,但這也正是我始終能保有她這分又純又濃的情愛的原因哩!這小小的善意的陰謀,到現在沒有人知悉。

 

「在某些方面,我同情他。但我不喜歡他,也永遠、永遠、永遠無法叫他『爸』;妳當然不知道,他是個貌似忠厚,實則偽詐的傢伙,我早就洞穿他,哼哼!他快死了,我沒有必要污蔑他,是不?」我飲下杯子裡的牛奶。

 

何芳美點頭:「我相信你,但我希望你不要太激烈,尤其對一個病人。」

 

「哦!他正常得很,還記得回家的路哩!」我笑著:「小時候,呵,我被他打得好慘,他強迫我背地理;呵,他自編的地理;江西省四境環山,東鄰浙閩,南連廣東,西隔湖南,北越長江而與皖鄂相接……他畫他的家鄉『阜田鎮』,啊!綿長的阜田溪,多魚蝦,兩岸的田多麼肥沃。哈哈!這條路連那條街……」

「你該走了,杰,別讓家裡擔心。」何芳美說。

「最近,老江,病得快死了,呂翠英把後事計畫都擬好了,他媽的。」我擁住何芳美:「芳美,我今天不想走了,陪我。」

 

我脫掉僅餘的衣衫,並且也祛除何芳美的,而她居然沒有任何回應,我的亢奮瞬間冷頹下來。

 

「搞什麼嘛?」我憤怒地穿上衣服。

「杰,你好像不是我所認識的你了,難道,你真的已經,已經不懂得『愛』?」何芳美悽然的說詞,令我覺得滑稽,這個只會唱民歌、抒情老歌的小歌星,居然還滿腦子的「愛」?

「什麼的什麼嘛?愛,笑話!」我強笑著,「愛,令人歎氣、令人萎縮的古體字,別跟我提這個字。」

「你喝多了嗎?」

 

的確,我今晚是多喝了兩杯。我替羅文坡搞了一套風水命相自修全集,在書市裡拔了頭籌,促銷成功,再版十刷,供不應求。羅文坡這一毛不拔的老鬼,原來只喝那些小作家的血,小鼻子小眼睛地印三千本,騙人家說一千本的詐炮,在出版界擁有一席之地的「羅公公」,被我開了竅了;面對源源不絕的郵撥單和訂書單,他除了依約付給我一筆顧問費外,還開了香檳哩!你知道,這個世界,這個社會,占卜巫術要比權威法律主義信仰富有魅力呢!你無法相信誰,那冥冥中的數卻能支配你,於是,人人都想知道、想把握在現實裡不安的,而神壇、命相攤騙人的新聞又層出不窮,這套自修、自習的全集,無論內容、包裝都吸引人;人人為了「自愛」,買一套比一瓶洋酒便宜的書,求取天機,指點迷津,簡單易學(我找了幾個所謂專家,把一些又黃又爛的卜筮書籍,做一番整理和翻譯),市場的反應,早在意料中啦!何況大家樂正風行呢。

 

「我走了,我要回去看戲,他媽的,那在鄉下等死的老賊,死前都還不甘寂寞,非要我回去不可。」

 

何芳美把我放在妝檯上的鈔票丟出來,她微帶怒意的臉,蒼白極了。她對我動了真情,從不接受我的鈔票,並且一再保證,不會破壞我那已經糟透了的婚姻。

 

呂翠英已先我回到鄉下,她正陪著人家落淚。

 

沒想到,廳堂上聚著這麼多人,包括那一群他的戰友們(除了死掉的)。

 

江阜田臥躺在擔架床上,鼻子和身上插滿塑膠管,他的氣色極差,蒼白枯萎。廳裡,早已依照習俗布置起來,中堂的觀音像和供桌兩側的牌位,都被紅布幛遮住了,這是病人將要嚥氣前的擺設。

 

江復,我的弟弟看了我一眼,我知道他不會諒解我,我又何嘗希望從他身上獲取什麼。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王大連叔叔拉著我的手,「你爸一直唸著你,不肯嚥氣。」

 

我的沉默,博得許多人憤怒的注視。

 

「原來,不出院的。」王大連把我拉到旁邊:「你爸堅持要回家,他說他要死在自己的家裡。」

「嗯!」我輕吟:「也好,風光些。」

大連嬸過來,「去,進去,安慰安慰你媽,哎!你媽,苦一世人……」

「我早就說過,她什麼都會失去的,連名分,哼!」我坐下來,他們圍過來。

「得饒人處且饒人。」李忠貞伯伯說:「你爸沒有對不起你。」

「我也沒有對不起他。」我昂然地說:「可是,他對不起那個可憐的女人,我的媽媽;也對不起我的爸爸,你們以為我不知道?」

「中杰,在這個時刻,講這些未免太不厚道。」大連叔說。

「他從來,從來就沒有把我當成他的孩子,也從來,從來沒有把我媽媽當成他的妻子,有憑有據。」我說:「你們要我回來,我就當面搞清楚,如果,你們給我明確的答案,我甘願『捧斗』跪拜,盡長子之禮。」

「小聲點,病人的意識還清楚,別太刺激他。」王平伯伯說:「我們當年都是同一班的弟兄,今天,嗚!嗚只剩下五個,又快送走一個……」他竟哭起來:「你講,你講,有什麼問題?大家都在這裡,良心血性還在,青天白日之下,誰誑一句誰不得好死。」

 

我心中冷笑,擡看懸在牆上的旌忠狀,那上面的名字「江阜田」,英勇作戰……殊堪嘉許……而我那個無緣的爸爸呢?此刻,隱身在白布幛後的古舊牌位裡,以三個字「李火土」顯示,他曾經存在。而江阜田這個人,曾經、曾經不止一次地想要丟棄那牌位,並且阻止母親和我的祭拜,這是我小學三年級時的印象,永難抹滅的。

 

然後,在我逃家躲到庄尾甘蔗園裡,靠著啃甘蔗度過三日時光,終於被逮回家,挨了他一頓毒打之後,在昏暗的燈光下,他滿是酒氣的臉布著輕蔑,用江西土話(我聽得懂)告訴我──

 

你這個孬種,和你那個枉死的老子一樣跑?跑什麼跑?有種站起來,戰鬥!戰鬥!敢戰鬥的就死不了。你老子怕,聽到砲聲,就撒屎,裝病,癱軟在碉堡裡,還不是被炸死了,我要救他,他媽的,也受了傷,如果他不要裝病,也死不了,我也傷不著。一個模樣啊!你們兩父子,就是孬種。

 

他拎起我的衣領,用拳頭在我面前揮動,我張口咬下去、咬下去,戰鬥!戰鬥!啊!我又換來一頓毒打,母親護我,也挨了打。這件事,全村的人都可以做證。

 

你們說什麼?恨鐵不成鋼?是啊?他這是父親?

別怪我刻薄。你們會這麼打兒子嗎?江復,他的兒子,我同一個母親生出來的,是他的種,他卻懷疑是她偷了人。

 

算帳?

不!我只想把話說清楚。

大連叔你最清楚的了。

 

那一年,我考上省中,全鄉唯一中榜的。可是,我不能去註冊。理由是沒有錢。沒有錢,是嗎?

你送我去念士校,對不對?

我不到四十五公斤的體重和一支步槍長的身高,成為士官學校的笑柄,人人都說我是印度來的娃娃兵,又黑又瘦、又矮。我爭氣,沒有落過一滴淚。長官以為我是孤兒,因為,全隊的人都沒有看過有人來探視我。我沒想到,真的沒想到,其實是有的,有人「特別照顧」我,因為他寫信交代那裡的老戰友宋班長,要好好「磨練」我。宋班長還在,他親口講的,這事假得了嗎?

 

這也是為我好?

 

可是,你們也想不到吧,宋班長也告訴我一件事。我和他相處二年多,他不會騙我。他說,江阜田是個賊,賊!他偷取陣亡弟兄的金子、鈔票,終於被勒令退伍,不是嗎?不是嗎?

誤會。我寧願是誤會。

 

當然,人非聖賢、孰能無過,這道理我懂。我也不敢說自己沒有犯過錯,但至少我不是賊,更不是賊的兒子!

我要感激他。是的,心存感激,他讓我脫離這個家,我完全獨立起來,這是他所賜的,沒錯,否則,我搞不好還是一個孬種、混混。

這些事,沒什麼好提的。好,不提吧!講其他的。

 

那年,我退伍回來,想再考學校,他反對,憑什麼?他堅決反對,要我留下來種田,供他驅使,他以為他是誰啊?我當然要走。

但是,各位叔叔、伯伯,我告訴你們,我發現他真是一個賊,老賊。他把田裡的收成所得,以及我服役時按月寄回的錢,藏起來,每個月寄出去。郵局的小高可以作證,我查得清清楚楚。

你們不敢講話?我想,有人和他是同調子的。別瞪我,這不是秘密,老實講,我還有些同情心。

 

他把錢填入無底洞,目的是什麼?

 

哈,一個多麼浪漫、悽惻哀怨的故事。他在這裡,這塊土地的耕種、收成,把果實擲向海的對岸,像一個堅守愛情的英雄,可是,我媽呢?她和他一齊,三更燈火五更雞,一直到六十歲還在替人做工,賺錢,填入他的夢裡。我媽該死?你們同情她嗎?同情,一斤幾毛?她跟他一輩子,替他做牛做馬,到頭來,還被法院傳訊,重婚罪!什麼玩意?婚姻無效?全世界都知道這則偉大的新聞。

 

我掏出皮夾,拏取剪報,唸著標題:

 

江姓男子自大陸輾轉來臺再度娶親

前妻赴港委託律師要求撤銷

臺中地院民庭判決原告勝訴

贏了官司能否與夫團聚在未定之天

 

好!好!我不唸了。但這總是事實吧!

 

各位叔叔、伯伯,你們說話啊!

這本來就是陰謀,四十年的大陰謀。

好了,現在那個兇惡的女人贏了,她獲取了這幾十年來從這塊土地上收成的大部分,還有偉大空前的勝利,收復了「江阜田」,雖然他快死了。

人之常情嗎?是的,人性,我承認這玩意,偉大!的確偉大,卻也是天大的騙局,他騙取我媽的信任,還有我爸留下的土地、房子,他偷偷寄錢過去接濟另外的女人和孩子,也偷偷到香港去觀光──嘿!觀光,三番兩次,傾囊相予。

 

他是回來了。他不得不回來,他缺少回江西阜田的旅費,否則,他會回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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阜田鎮,在贛江西側,安福以北,峽江和宜春間,我當然知道。他最有興趣的就是逼我們畫那裡的山和路和溪,小時候的事,是永遠烙印在心裡的。我怎會忘記呢?

 

翠英紅著眼眶,過來叫我:「媽哭壞了。」

 

我站起來,毫不畏懼地面對四周血脈賁張的老人們。

 

「放心,江叔的後事,我會料理妥當的。」我說。

 

有人討論訃聞上的文字問題,我堅持不列名。

 

「我們實在沒有名分可言。」我說:「我未曾依賴過他,他也一直拒絕我的幫助──我是說在我退伍以後。」

 

我們停止爭論。我走進母親的臥室。

她躺在床上,花白的髮絲披散在暗紅的枕巾上,整張臉布著深刻的皺紋和淚痕。

 

「回來了!杰!」母親軟弱地說,隨即又啜泣起來。

 

我俯臥下去,抱住可憐的母親,我的眼睛卻乾澀得一絲絲水意也沒有。

 

「我早就回來了,我和叔叔伯伯們在討論風水問題。」我在她耳邊說:「媽,你多唸佛號,讓他走得安心吧!」

「他無法安心的,可憐的阜田,哦……」母親一陣嗚咽後,終於平靜下來。她歎了口氣,認命地低頭。

「阿杰,你不要──不要氣他……」她又落淚了。

「沒有,媽,我早就不氣了,其實,有什麼好氣的呢?是不是?」

「是啊!」翠英附和道:「沒有啦,只是因為忙,阿杰沒時間常回來,生意競爭嘛!」

母親擡哀傷紅腫的眼睛望著我:「你別騙我。」她似生氣,:「對一個老人、一個和你老母生活近三十年的人,你難道只有恨意?」

「他欺騙你三十年。」我說:「媽,我不想談這些了,上個月的判決書,妳沒有收到嗎?」

 

翠英示意我不要再講下去。

 

「現在,最重要的是妳,媽,妳要保重。」翠英說。

「你江叔一直不肯閤眼,就是因為你,阿杰,你真不孝,不聽話,從小就是這副脾性。」

「媽,我不是傻瓜,也不要做傻瓜。」我說:「我什麼都會聽你的,只有這件事!」我堅決地說。

「誰又是傻瓜了呢?」母親揉著眼尾:「你是看不起我,是不是?我是沒出息,我需要一個男人;在那個年代,阿杰,我的景況是多麼悽慘,如果沒有你江叔,我們母子早就餓死了。」

 

我覺得噁心。這番話竟出自母親的嘴裡。

 

「我怕死了,日本時代的美國飛機才飛走,你老爸不久就被調去,相戰,剩下一條血手帕回來,是我刺繡給伊的:伊死,我整個人要起笑,你敢知?你老母是菜籽命,自小被送給人當養女,和你夭壽老爸是送做堆的,我歹命,我歹命……」母親哭號起來。

 

我看著翠英。想著,如果她失去我,她會怎樣?在這個時代,女子豈是蔦蘿?她不會是的,她一向果斷、明快,甚至有些冷漠。

 

「媽,你別哭。」我撫著她的肩胛,這個愚蠢的女人,我的母親。此刻,我竟沒有絲毫憐憫的心意,只感覺她是多麼陌生。她什麼都不知道,包括那紙判決書。

「你夭壽的老爸,死前要你江叔照顧我們,你啊還小哪知世事啊!」母親又哭著,「你知道什麼啊!只知道氣,氣他,不認他啊,讓他臨死不瞑目……嗚啊!」

「放屁!」我忍住沒有罵出聲,「託孤」多麼動人的時代悲劇。

「媽,我告訴妳。」我覺得必須讓她清醒,她還以為自己是主角,而他一直是最佳導演,臨死前還獲得讚揚、榮譽,我卻必須背負不孝、不義的罪名。

 

我掏出剪報,大聲宣讀裡面的內容:

 

江姓男子於三十八年輾轉隨軍來臺後,與大陸家人即中斷連絡,乃於民國四十八年與現在妻子吳氏結緍,不料原配陳氏不久前到達香港,千辛萬苦,萬里尋夫,卻發現丈夫早已另娶,心有未甘,委託律師向臺中地院民庭提出撤銷丈夫與吳氏婚姻之訴,皇天不負苦心人,獲得勝訴。

 

「聽清楚了嗎?媽,妳聽清楚了嗎?這是第一段。」

母親沉默著,眼角仍噙著淚水。

我繼續唸下去,翠英想阻止我,被我揮手、瞪睨一眼。

 

陳氏是在民國三十年即在家鄉江西阜田與丈夫江某正式結婚,當時的結婚照片,她還小心珍藏著,為了與丈夫團聚,她千辛萬苦在一年前到達香港,正設法申請來臺與夫相會。不料,丈夫早已另結新歡,她不甘多年願望落空,乃委託律師提出撤銷江、吳婚姻之訴。臺中地院審理時,江某否認曾與陳氏正式結婚,辯稱當初祇是同居,基於道義,曾多方設法與之聯繫,獲悉她抵達香港後,曾去看她,並予金錢接濟不諱,並稱,即使結婚,他另與吳氏婚配,對方早在廿年前即知,應已過了時效。

 

但臺中地院認為:原告有結婚照片為證,且江某在民國四十年報戶口時,配偶也登記是陳氏,足可認定江某與原告係屬有效婚姻,陳氏以配偶身分提出撤銷江、吳婚姻無效之訴,依法應予准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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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剪報鋪在媽的面前。

 

「看到了嗎?媽──妳知道,妳什麼都不是,妳只是我李中杰的寡母。江阜田早在二十年前就開始接濟那個陳氏,妳知道嗎?一個是萬里尋夫,一個是千里助妻,人家在銀河兩端拋線相牽,妳還感動萬分,替人家流淚。幫他們使力。」

 

母親沉默的臉上,竟是平靜的。

 

「我知,我知,我早就知道了,我也曾經害怕,怕伊去香港就不回來了,我怎麼會不知道呢?我曾經想去死算了,我農藥都準備好了。但是,他回來了,每次,他出去、回來,他就不講話,很久,像啞巴一樣,我替他難過,我偷偷看過他的信、照片,我怎麼會不知道呢?」

「妳就心甘情願,一直被騙下去。」我憤怒地說:「甚至不要我這個兒子,不管我的死活。」

「阿杰,你是讀書人,你能找出這件事的是非嗎?我是想不出來的。」母親說。

「好,妳忍受下去。妳知不知道,那個陳氏想拆散你們?她都向法院告你們了,這個家,她想來占領;她要鬥垮妳,鬥走妳,妳知不知道?」

「你江叔倒下去了。」母親竟說:「我沒有什麼好怕的了,現在,誰也奪不走他了。」我忽然想笑,卻又有一股嚎啕的激動,母親執著我的手:「阿杰,媽很笨,讓你失望、傷心是不?」我點頭,大聲說:「但他比我重要,他是妳的男人。」

「不要這樣對媽說話。」翠英拉開我:「冷靜下來,現在是解決事情的時候。」

「妳閉嘴,旁觀者!」我吼道。並且開始懷疑她的用心,她一直和江復嘀嘀咕咕。我想到,她曾提醒我,別放棄鄉下這片上萬坪的土地權益,她還希望我回來,蓋一棟度假別墅。

 

我瞪著她。這個怕生小孩的女人,和何芳美是完全不同的典型。每天和那群女雅痞廝混,畫廊、音樂會、展覽,在座談會談民主自由政治發展,以及解決雛妓的問題。她生長在一個有錢、有閒的家庭,但我看得出來,她對我有極端的不滿,我儘量避免和她外出,因為,我付不起她們那一堆人的帳單。這是我他媽的痛處。

 

我有時想找出她和我結婚的原因,但沒有得到結論。我們互不干涉彼此的生活,但她的記事本裡有我所有朋友的電話號碼,她隨時可以呼叫器找到我。她對待我,平淡得近乎冷感。我早就懷疑她和她們那一夥,除了逛街、開會,也搞「尋找女性的自我」,而顯然的,她的眼神裡已透露出對江復的欣賞、愛慕,她常藉機回鄉下。我陷入無比莫名紛亂的心情。

 

然後,我又聽到更愚蠢、更荒謬的討論,她們居然已經打電報到香港,要那個陳氏──有三十幾年鬥爭經驗的女鬥士,來臺奔喪,如果她願意的話,我的母親願意以姊妹相待,願意接她來這裡,這塊土地,這個屋簷下,共度晚年。

 

我終於狂笑起來、狂笑起來。

 

我知道江復在等我。

 

「也許,我們要打一架。」我對江復說。他鷹隼般的眼神投向我。我們來到屋後的果園。

「聽說,你這次回來,就為了算帳。」他火紅的眼球,閃著忍不住的怒氣:「打架,你行嗎?」他握拳、屈臂。虬起滾滾的肌肉。江復農校畢業後,就留在家裡耕田。

「我不屑,」我說:「但我們要把話說清楚;我才是這裡真正的主人。」

「是嗎?」江復挑釁地:「你是主人,我呢,是牛,對不?你在背後這麼喊我,不是嗎?好,主人,你知道,你的田在哪裡?你在這塊土地上流下多少汗?哦!你甚至把家裡的地址搞錯。」

 

我嚥下口水。眼前,這從小講話結結巴巴、愛哭、喜歡賭氣不講話的傢伙,什麼時候變得這麼伶牙利齒?

 

「我是為了媽才回來。」我說:「我是主人,我是李火土的兒子,這塊土地的繼承者,但我不是回來爭權奪地的那一套,我不會!」

「那你是回來示威的?回來讓每一個親戚朋友都知道,只有你是上帝,你是主宰?你代表真理,你是什麼東西?你是文化流氓──」

 

我微笑地看著被激怒的他,冷不防他的拳頭擊中我的嘴角,血的鹹味滲入舌尖。

 

「我不怕你,李中杰,爸、媽怕你,所有人怕你,只有我不怕。沒有人對不起你,你以為所有人都欠你什麼,我不管你是什麼,我只希望你看清楚這一切,辨明是非。」江復吼道:「不要胡鬧,不要以一副國王的姿態,要一個可憐的老人向你懺悔才甘心。」他的語氣變成嗚咽:「小時候,你挨打的時候,我不也跟著被揍得鼻青臉腫?他有沒有偏心,你心裡有數:我挨打、被罰站是理所當然,你呢?你是一副被迫害者的姿態,全鄉的人都知道老爸虐待你,你向每一個人哭訴,博取同情!」

 

「你閉嘴!」我揮動拳頭:「江復!」被擊中的是我自己。

「我告訴你,李中杰,有一陣子,我比你更想殺他,我的老爸,一個暴躁、沒知識的老軍閥,除了種田、打仗,什麼也不會,被人家嘲笑,一天到晚喝悶酒、打老婆、小孩,你知道嗎?你去念士校,我一天要挨幾次揍?你知道嗎?到現在,他病倒前,我還三天兩頭被罰跪。可笑,是嗎?」

「你低估了他。」我說:「他不只是一個老兵、一個農夫。」我的話沒有講完,我想看看江復的反應。難道,他也是一個被江阜田戲弄於股掌的可憐蟲。

「他差點被當做匪諜。」江復說:「有關單位曾經調查過他幾次,他被懷疑入境大陸。」他的語氣平靜,好像喝茶聊天那樣平常。

「太遠了吧!」我說:「福建和江西中間隔了不少山脈、河流,回去一趟不容易的,需要的旅費也不少。」

「留點口德,李中杰,他沒有拿你一毛錢。」江復睨了我一眼:「他沒有對不起國家和你。」

「他懂得腳踏兩條船。」我輕笑:「你否認嗎?」

「李中杰,我警告你,不要污辱他,他是我爸爸。」江復站起來。

「他污辱了我和一個你也叫她媽媽的女人三十年。她得到什麼?」我昂頭注視:「這件事能扯平嗎?我們輸了,江復,我這次回來,是舉著白旗回來投降的。」

 

他沉默下來,許久,他眼裡滿滿的淚水,嗚咽著說:「為什麼一定要論輸贏?李中杰,你記得的,小時候,我總是跟著你一起和他搗蛋,你輸也是我輸,你贏我也贏,常把他氣得哇哇叫,我和你一樣,對著他罵他共匪。今天,我們要分得這麼清楚嗎?」他淚流滿面:「我們,誰是勝利者呢?誰又是失敗者呢?他都倒下去了。」

 

「我不想當裁判。」我敏銳地驚覺江復的意謀,他要和我妥協,然後,一齊到那臨死的老傢伙面前,喊他一聲「爸」。這是原則問題,這件事,使我覺得不乾淨。

「他沒有背離這裡,他永遠是有才村的人,他當過村長,比任何一個村民都還認同這塊土地,他和村民沒有任何差別,他講道地的閩南話,沒有人說他是江西人。」

「他永遠是江西阜田鎮的人,他一直暗中在尋找回家的路,他瞞不了我的。」我才不會被江復的感性激發同情。這小子的口才真不賴。

「哼!」江復輕吟:「他是江西阜田鎮人,永遠改不了的身分籍貫,但他愛這裡,在這裡種田,流下血汗,他的膚色和土地一樣,黝黑、土氣。他比一些處心積慮要賣掉田地,忘掉有才村,入籍繁華城市的人要高貴得多。他比一些原是有才村的人,卻將有才村當作旅站的人可愛、偉大得多。」

 

我心中冷笑。這傢伙,居然挖取多年前的「垃圾」;我曾想和某財團合作,開發這裡,我的鄉園,使之成為觀光區。在這片錯落的村莊、田野中仍有著原始的淳樸風貌,尤其一些已被列為古蹟的屋宇、書院、廟殿,具有豐厚的觀光資源,可惜計畫失敗,原因是地方反對。想到這裡,我心頭就燒火。那時,我就決定永不走回有才村,永不再見這些反對我的人。

 

「你說夠了嗎?江復。我認輸,但你不能勉強我做我不願意做的事。」我就是不願踏入陷阱:「隨便你怎麼說我。」

 

我摘下一粒番石榴,在腳下踩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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廳堂裡微喧起來,江復快步衝出去。

大連叔說,醫生來了。

病人(我不願稱呼他什麼)的呼吸一直十分微弱,氧氣管的指針,無力地躍動著。

我被簇擁著進入廳側,蹲在他旁邊。我知道所有的眼睛,在等著看我表演。

 

「是阿杰,阿杰回來看你了,老江。」大連叔搖著他細瘦的手臂。

 

他的眼皮微微、微微地翳動著,怕光的緣故,只張開一條細縫,他木然的臉,萎黃、黯淡極了,他開口想講什麼。我知道,他講什麼都是多餘的了。

 

母親被扶起來,她手裡拏著一口小小的鐵皮箱子。她喊著:「阿田、阿田,你精神些,講話,交代……」說著,說著泣不成聲。

 

他被換上一套長衫。

眾人在商議,要不要拔除他身上的管子,包括氧氣。

母親跪在他耳邊,忍住哭,大聲向他說:「你走吧,阿田,我會保重的,我會的──」

王大連、李忠貞、王平等人竟要我扮演「謀殺者」的角色,他們要我去除那些管子。

 

「就讓他安心地走吧!」

 

醫生也同意這做法。

 

「不,我不贊成。」我說:「誰拔除他身上的針管,誰就犯法。而且,而且,我看他,他有話要說。」

 

眾人又圍攏過去。

這時,他黃黯的臉忽然湧起一陣血紅。大夥附和著我剛才的說法。

他擡起眼皮,輕揮手。嘴唇牽動著,牽動著,母親把他的頭顱依在胸前,極力想傾聽他的聲音。大夥又在猜測他的意思。

 

「開箱子,開箱子,啊!差點忘了。」李忠貞伯伯恍然叫道,他說:「這是他給你們兄弟留下的東西──」

 

母親慌忙從腰腹的褡袋裡找尋鑰匙,開了箱子。

 

「他交代過的,要交給你們兄弟──」李大連叔叔說道:「對不對?」朝著床上的他問道,又自己回答:「是啊!是啊!」

「這最好,在他面前交給你們。」王平伯伯說:「他不會有任何遺憾了。」

 

這口髹著深綠顏彩的箱子,被輕易地打開了。

我浮到嘴角的笑意,被呂翠英的眼色刷掉了。我連忙裝作嚴肅。

「把他的勳章別上去。」我說:「他當選過戰鬥英雄,他告訴過我,只有戰鬥才不會失敗。」我說。我真的想笑。在一個垂死的人身上,掛上一枚枚亮麗奪目的勳章,這算什麼?

 

我覺得很奇妙。從心裡頭湧起一股慢慢滋潤的苦和甜的味道。這些人,不知道他們正演著一齣滑稽的悲劇,我才是導演,而我才是勝利者。

大夥七手八腳地,依照我的話,將箱子裡的勳章、紀念徽,一一別在病人胸前。他或許真覺得自己真光榮、偉大,他的臉上焰閃過興奮的神采。

 

「這些──啊──這些──」

 

王忠貞手上拏取的是一疊發黃的文件,另外一個牛皮信封印著的「雲林縣地政事務所」紅字,格外醒目。

 

「是江西省分宜縣──哦阜田鎮的地契哪!」我接過即發黃的紙頁,那上面印著地號、面積、位置……一堆快要爛掉,不小心翻就要碎裂的廢紙。

「阿爸,我們會的,會將這些東西帶回去的,這些地,我們會永遠保存起來,你放心!」江復哭倒他的腳前。

「別讓老江太激動,啊!」李大連叔叔說著自己先哭了起來。

 

箱子裡,還有一些證件之類的東西、授田證、記功命令、退伍令,還有和我媽結婚的核准文件。

江復故意忽略那一疊信,我相信那是在香港的陳氏寫來的。但我也不想再去追究什麼。

忽然,我發覺一張漬著水痕的黑白照片,我以為陳氏必定在裡面。我奮力伸手,拏起來。護著箱子的李大連叔叔嚇了一跳。

 

「一張殘舊的照片。」我先看背面模糊的墨漬──什麼也看不清楚。但我肯定,這是一張極重要的照片,也許是證據什麼的。

 

大夥的臉湊近照片。

 

那上面的人影。一個赤腳的青年(莊稼漢的裝束、光頭、捲袖、傻笑,露出森森白白的牙齒),抱著一個被布捲成一團的嬰兒。

 

「啊!那是老江在大陸的留影哩!」

 

母親接過照片,臉上竟是欣慰的。她又從箱裡取出一本塑膠紙袋隔頁的相本,她翻開來,第一頁、第二頁。

 

「看啊!多麼親像的臉啊!」

 

荒謬極了。三張相片排在一起,那嬰兒、我、江復竟有著相同的輪廓。

 

「真的耶!真的耶!」

 

眾人喧嘩著。

醫生拔出他右手血管的針頭,搖搖頭,卻說:「村長伯氣力真長,換了人早就過去了。」

村長伯,是村人對他的稱呼,一度我覺得這稱呼太荒唐。我士校畢業後,村人便這麼叫他。他一定費盡不少心機的。

 

「做田郎,勇勇壯壯,哎,要不是這症頭──」鄰居阿南伯拄著枴杖,歎著氣。

「你看伊精神還真好。」

 

大家圍過去,又講些莫名其妙安慰和祝福的話。

騙人的話誰不會講。

明明後事的工作項目都已編派完成,就等他嚥氣,他們卻還對他講些又悲又喜的話。什麼模範農家選拔委員會已通知,今年要由副總統親自頒獎啦,你要好起來,說不定還會和總統大人握手啦!

我想離開這污濁的地方。呂翠英一直瞅著我不放。我在想念何芳美。

一個傷感的笑話喧呶起來。他曾希望多生幾個兒女,種一大片田……

 

「老江念念不忘的,就是阜田鎮他家那片丘陵地,哎!他穿上二尺半時,連名字都不會寫,就知道自己是阜田鎮的人。」在部隊幹過文書的王平伯伯追述著。

「他只想種田,這是他退下來的原因。」李大連叔叔說:「中杰,你要相信他是清白的,那老宋──也許和你江叔有過節。」

「這是什麼──」王忠貞伯伯從箱底取出一疊花花綠綠的摺紙。

「地圖!啊!地圖──」

 

王平伯伯努力將地圖攤開,模糊的等高曲線和圖廓注之間,我清晰地看到「阜田」二字,還有那一條從南昌至贛縣的贛江,那阜田溪,細細地自東引入贛江。

 

「啊!」江復喊叫著:「不行哪!」

 

母親號哭起來,又忍住。

 

他瞪大眼睛,兩手緊握,終於、終於拊擁住那張破舊的地圖,他嘴角有一抹笑意,像滿足、又像尷尬,他的呼吸急促起來,急促起來,他在抽搐,他想喊叫的樣子。

 

「爸,你安心地走吧!」

「阿田,阿田──」母親忍住哭聲,她知道對臨死的人是不能大聲嚎哭的,否則會攪亂靈魂走的方向。

 

不知什麼時候,我握住他逐漸、逐漸冰冷的手,我看著他閤上眼睛,一種極疲倦之後的睡姿,他整張臉萎縮如初生的嬰兒,皺皺地、無邪地、靜靜地倚靠在白色的枕上。我忽然、忽然覺得眼底有一股熱流,忍不住、忍不住湧淌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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