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洲中時停刊並因而結束與時報的關係後,我曾與友人有不少的言語和信件往來。圖為給友人江春男(司馬文武)的信函。(圖/作者周天瑞提供)
《寫在前面》
以下是我的一段人生故事,講述我和「美洲中國時報」之間痛徹心扉的點點滴滴。
1984年11月12日(美國時間11月11日),正當美洲中時辦得風生水起、叱吒風雲的時候,突然宣告停刊。這個被稱為「雙十一事件」的消息,唯「震動天下」足以形容。
這是一份在美國辦的華文報紙,雖然與台灣相距遙遠,在台灣也少有人讀過它,但在這一天,台灣與全世界的中國人,特別是美加地區華人,以及美國主流媒體,都同受震撼,同聲嘆惜。
一代報人余紀忠先生在高度保密下,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方式,並極富政治意味地宣告 : 壯士斷腕,關報 !
究竟怎麼回事?為時僅兩年兩個月零十一天,它就走入了歷史,為什麼?從事發第一天起,這一直是大家心頭的疑問。
我自始參與了它的創辦,也是「被關報」的總編輯,與它有着血肉相連,汗淚交織的關係。這個問題好像祇有我能回答。其實,我仍未必是最有資格的解謎人,也不願用過於簡單的方式輕率答覆;不過,事隔34年,透過回憶錄的記實,追述那個時期的真相,好像起碼是我應該做的一件事。
話雖如此,若不是朱奔野牧師的經年叮囑,健壯、鴻仁的一再催促,恐怕也不會就此結束拖延,停止躊躇。現在,隨着序幕的掀開,就請你耐着性子看下去吧,關於這個問題的大哉問,答案大概就在其中了。
「美洲中國時報」是至今最好的中文報紙,行文這篇系列,既是追述,更是追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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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美洲中時停刊並因而結束與時報的關係後,我曾與友人有不少的言語和信件往來。言語已無從追索,然信件幾皆保持完好,如今重讀,仍有恍如昨日之感。即使書寫當時,心中不免沉重,或情緒流露,但語重而心長,字裡行間透發的,仍多從大處着眼的描述和思考。
本系列的最後,容我依着時序提列其中一些段落,以顯示從我的角度所反映的時代切面。這裡的敘述或與本源有關或涉及其在後來之影響。
一、給勞工立委謝深山
這兩百多名失去工作的一流人才,雖不在中華民國國境之内,但是絕大多數皆是中華民國國民;雖然他們受雇於在美機構,但無一不是徹頭徹尾的勞苦工人。美洲中時的關報使他們在生計和名譽上都蒙受了莫大的損失,為了還他們勞苦的公道及政治的清白,不知您是否肯為此向行政院提出質詢?
這些時日,我每每想到這批朋友兩年多來披星戴月、披肝瀝膽的辛苦煎熬,而今竟換來這樣的結果,真是寢食難安,尤其看到他們徬徨無助的神情,更是心如絞痛。(11/24/84)
二、給海工會主任曾廣順
由於各方多將停刋諉過於政府施壓,無形中此二百餘人兩年多來之所作所為,似以反對政府為己任,不明内情者或將視之為洪水猛獸,避之唯恐不及,此不僅抹煞他們的諸多貢獻,亦使他們今後陷入極度尷尬之處境。他們是一支不可多得的文化精銳部隊,今後在迫於生計之餘,倘又受此「莫須有」罪名之對待,極可能紛紛轉入敵對報刊覓食,則敵長我消,後果不堪設想。深望政府當局籌謀對策,有以護全與搶救。(11/24/84 )
三、給北美司長章孝嚴
果如所料,美洲中時的停刋,導致海外報業形勢逆轉。
大抵而言,美洲中時訓練的報業專業人才幾全為親大陸的報紙所吸收。「中報」席捲了時報的發行與廣告市場,延攬了時報的菁華,並拉攏了原來為時報撰稿的中間偏右的知名作家,因而聲勢大振,隱然有成為第一大報之勢。中共幕後支持的「北美日報」也投下大筆資金,接收了十餘名時報人,調整作業技術及增闢自製版面,雖因基礎太弱,形象太差,一時難以奏效,但假以時日,中共的輿論影響力恐將因而壯大。此外,原來基礎不壞且為中共中央直接經援與控制的「華僑日報」,邇來亦整軍經武,大事挖角,準備以自由形象放手一搏……。
總之,美洲中時停刋五月,海外的輿論市場及時報的報份與人才已全數淪入敵手,至今無一報刊可以阻遏此等趨勢,致使其之停刋乃為「資敵」二字可以概括。此一早可預期的後果,不明究為時報當局智不及此,抑為明知而故為;不明當時之反時報人士,究為逞一時之快,抑為挾私心以從公?(4/11/85)
四、給友人江春男(司馬文武)
一直到今天,每當聽到別人對美洲中時的稱讚與惋惜時,我不知道應該感覺安慰還是感覺冷漠。我祇知道,當某些方面的人說這份報紙如何如何瞎搞的時候,我好似應該顯得滿臉慚愧,因那都是我之過。我不知道當余先生面對此景的心情如何,當別人說這份報紙有問題的時候,他寧可認為是周天瑞搞出來的結果,以至於當面對別人的稱讚與惋惜時,是不是也寧可認為這些根本都不存在,並與他毫不相干?
什麼叫做integrity?言與行若不能相符,大環境若不容許做到,大可不必做此標榜,否則徒留汚點,甚至汚名。
我如今最大的安慰是沒有參與這個撈什子的決定,否則我會終生痛悔,愧對良心。我很清楚參與這個決定的人其實各懷目的,那些浮在表面,而且因情況與對象不同而不斷變動的說詞,根本掩飾不了真實存在的算計。而尤其這其中以別人的血汗為犧牲來換取什麼目的,衹徒增歷史醜陋的一頁而已。
我辭離了,總可以為自己打開一點僵局,那一切自今而後都成了別人的事,我走我自己的路,我成全了我的integrity。
從此,我再也不必因為看到了什麼不對勁,卻因不讓我們使什麼力氣,而徬徨焦慮啊,而不可終日啊,我再也不必無天無日地做了那麼許多事,最後經人輕輕一撥弄,又進了十八層地獄!
從此,我靜靜地看別人笑,看別人哭,看別人把新聞當工具,把專業當糞土,把報紙當屠宰場,這一切都不再與我有關係了。正如聖經提摩太後書說的「那美好的仗,我已經打過了;當跑的路,我已經跑盡了;當守的道,我已經守住了。」
多少人找上門來想盡辦法要我去,可是啊,我一個都不答應,我就讓人笑我沒人要,我可不讓人說:「你看,他果然有問題吧,他去了左報!」哈,我太知道了,他們巴不得我去左報,以便自凟。對不起,我活着可不是供人取樂的。我有我的譜,雖然我根本不知接下來要幹嘛,但祇要有一口真氣,總根據章法處世,我一定走得出一條路。
我内心的苦楚豈有人知道?我雖不願以阿Q式的精神勝利法自處,但也庶幾近乎地拿意志力來排解,悲哀啊,一個不能獨立自主的窮酸文人,不過是別人的踏脚石。對於這樣的日子,我厭了,煩了,我倦了,我更覺悟了。擺在我面前的唯有一條路,就是自主,自己作主,做自己的主,任什麼再美麗的語言,都別想掀動我的心了!
去夏的回去,讓你看到了我的意氣風發,恐怕超過了你往日所見。那不是我喜歡及慣於擺出的樣子,但是真的自覺到那麼多的信心,那麼多的快意,便不自覺地放浪形骸了。說穿了,也不過是一種面對老友而激起的「無忝我職」的安慰感罷了。然而曾幾何時,風暴竟然那麼強勁有力,無情地吞噬了我們的成果,襲捲了我們的心血,真是殘酷啊,真是可怕啊!
人生本來是起起伏伏,忽上忽下的,我經歷過的難道少嗎?又怎麼學不會淡定呢?但是憂苦的日子那般長久,而當我們才揚起勝利的歡笑時,背後推上來的狂濤卻是那般毫無耐性地迫人就範,再一次將我們打入深淵。我們的活着,祇是為了不斷迎向別人的刀鋒,還要面帶笑容地述說着謝恩的話嗎?(4/13/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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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給友人江春男
世事多麼難料,但又多麼早在料中。
就以近日爆發的十信超貸弊案來說吧。79年我二度主持採訪期間,跑財政部的記者張叔明訪得國泰集團及其轄下十信多所異常,在我的鼓勵下發刊三版頭題。不數日蕭政之(政工出身的國泰門神)經人中介約我與叔明會於大陸餐廳,席間以長輩、長官的語氣對我横加教訓,我忍無可忍,除以職份所在表明堅決的立場之外,並告訴他說:「儘管你年紀長我許多,閱歷豐富許多,但在談今天這個題目上,你我立於完全平等的地位,你不可以擺足姿態而規避問題!」他未料一個年輕人敢如此跟他說話,據說是他從未經歷過的場面,直把他氣得吹鬍子瞪眼。
第二天,兩件事情發生了,一件是,余老闆把我叫去責備一頓,認為蕭是情治系統中極少數有交情的人,他需要蕭的打點,我不該得罪云云。另一件是,國泰中人登門帶了禮物什麼的來說是蕭請他轉交,遭我當場喝退。
事隔五年多,我固已去國,也離開了時報,但蕭在十信案中上了榜,國泰集團更是臭名遠播,同時聽說新聞界受國泰好處的人有一四二人列名,我倒真好奇是些什麼大名!
我們彼此都付出了代價,但相形之下,我俯仰天地,衷心無愧,而他們已是負了重罪的人,不知道該怎麼樣面對天下蒼生!
不能懲惡於既萌之時,非令姑息養奸以致社會動盪、小民受害,才叫稱心?究竟是誰在坑害這塊土地上的人,誰在斷送這扁孤舟的命脈?
再拿江南案來說,案發當晚我在抬子上幾度交戰,直覺此事後續無窮,非同小可,報紙的價值唯立信是賴,天下之罪,罪不在報導,唯在罪惡本身,是以斷然以一版頭題出現。如所周知,我又遭了殃。如果這真是關報的「原因」,那究竟是禮讚時報主人的英明呢?還是痛責他的愚蠢!——依後來案子發展的强度來看,當時的處理,從標題到内文,何其微不足道。
沒有新聞感是不配做報人的,有新聞感而不用或錯用,那不是辦報紙,而是搞政治——不幸,這種搞法是沒有社會良心的政治,沒有國家觀念的政治,是一種搞跨為止的政治。
這兩個例證無非說明了我的毛病是新聞感太強,而且還把歷史感擺進去。這本是常態社會新聞從業人員的普通型,但也無非說明了我們處身的環境,是連這種普通型的人都不配有的。什麼叫做災難?老實說,我的遭遇並算不得災難,真正的災難是我們的新聞界,以及我們全體人的命運啊!
我至今深自安慰的是,從事新聞工作十三年多以來,還沒有在哪個新聞上抓錯過重點,搞錯過方向,說錯過什麼話。我唯一的錯處是,不該一直做得那麼對,做得那麼認真。果如是,春男,那真不是我的錯啊,你說可是?
我既決志踽踽獨行,那麼,該更換的裝備,該填充的燃料,該計畫的旅程,總還要具備一些雛型。我一定會回來的,請再給我一些時間,待我做好修補,讓關心我的友人有點什麼比較好的「覺得」吧。(5/30/85)
六、給中時老長官張屏峯
您一定瞭解,離開時報這個決定下得並不容易,何況並不是有了什麼打算才下的。下了決定之後,一切歸零,卻還拒絕了可以比原在時報收入還多的左報邀請。這些都是為的想要爭一口氣,盼望後半生能過得比較獨立自主些。
您對時報的憂心是很可以體會的。不是我說重話,時報似乎正在革以前的命,有墮落之虞。我早就願意此生永遠以「時報人」自居,但那是以從您主持採訪到您離開編輯部,以及從我進時報到美洲中時關報這段期間的時報精神為認同標的的。我的感覺是,這正是時報興衰隆替的關鍵,雖然我雅不願看到它從此沉淪。
我曾在美洲中時關報後第二天跟儲先生說:「報社今後不用屏老,不用天瑞,都沒有關係,但是請照屏老、天瑞的樣子選擇幹部,否則這個事業會自己把自己弄垮!」不知您以為然否?就算這是我離開時報以前的最後建言吧。(5/31/85)
七、給老長官張屏峯
轉眼間,十一月十一日就要到了,對一年前那樣一個令人痛心疾首的日子,我沒有減少一點不齒,沒有增加一分認同,那是歷史上永遠醜陋的日子。因此我已決定在那一天,破天荒禁食,靜靜悼念這份最好的報紙的死亡,並深感自疚,自疚未能阻止它的殞落……。(1O/16/85)
作者介紹
周天瑞是戰後嬰兒潮世代最早進入台灣報界的人,也是最早闖出名號的人。上個世紀七O年代已是政治報導與評論之翹楚。
在建中時代他即矢志新聞工作,台大歷史系畢業後,自薦進入中國時報,深受余紀忠賞識。在余氏「換血」之人才與經營哲學下,他被選為時報世代交替的關鍵角色。
美洲中時停刋後,他於1987年自美返國與司馬文武、南方朔、胡鴻仁、王健壯創辦「新新聞」,雖歷經潮起潮落,周天瑞始終是影響「新新聞」的關鍵人物。
周天瑞曾有六年時間行走於其他媒體 ,先後負責環球電視、勁報等媒體之經營,其中尤以主持中央廣播電台為著,在央廣董事長三年任内完成國家廣播電台之歷史轉型及新時代任務方向之奠定。
他的每個階段都充滿「有所為有所不為」、「合則留,不合則去」、「用之則行,舍之則藏」的故事,是一位普受敬重的媒體前輩。
〈我與美洲中時的倏起倏滅〉是他新聞生涯的第一部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