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文懷的畢業紀念冊。(圖/由作者陳婉真提供)
作者/陳婉真
美國總統川普近日訪問歐洲,並和歐洲多國領袖共同參加二戰紀念活動,可見西方人對歷史的重視,不會因為它是七十多年前的陳年往事而忽視。
反觀台灣,我們究竟知道多少自己父祖輩所走過的痕跡?其實台灣人的二戰經驗也非常精彩。
葉文懷展示二戰時期台灣少年工製造的飛機模型。(圖/拍攝者吳祝榮)
如果一位高齡九十的阿公告訴你,他小時候曾經製造飛機,而且是足以打下美國當時最厲害的B-29轟炸機的戰鬥機,先不要笑他膨風,的確在二次世界大戰末期的1943、1944年,有八千多名年齡在12歲至18歲的台灣少年,遠渡重洋到日本擔任少年工,補充了很多日本急速流失的人力。
即將邁入九十高齡的葉文懷,談起戰爭中多次和死神擦身而過的遭遇,依舊記憶鮮明,神采奕奕,彷彿又回到那段年輕歲月。
原籍彰化二水的葉文懷,因為父親是伐木廠的技術人員,經常要搬家,曾分別在鳳山、嘉義等地就讀國小,四年級回到老家二水,就讀二水東國民學校(今二水國小)直到畢業。
剛好那時台灣總督府積極召募應屆國民學校及高等科畢業的學生,到日本擔任少年工。根據後來擔任「台灣高座會」(解嚴後當年的少年工組成的團體)會長的李雪峰說:「那時老師不是說『工員』,而是說要招考『要員』,說可以半工半讀,並可頒給晉一級的學歷(日本學制:高等科是國民學校畢業經考試錄取後修業兩年,約等於初中學歷,但國民政府來台後不承認高等科學歷)。」
葉文懷是長子,他想,如果要繼續升學又要學得一技之長,因二水地處偏鄉,只能考台中高工;但每天從二水通車到台中路途遙遠,家裡又負擔不起他外宿的費用,幾經思考,決定參加總督府這項少年工招募計畫。
他那一年總共有「イ」、「 ロ」兩班畢業生,很多人去報考,只錄取10人,1944年3月24日畢業典禮過後,他到鳳山找親友玩,卻接到錄取通知,家人趕緊打電話告知,他立刻回二水報到,3月27日出發,4月3日就抵達日本,投入工作。
那時台灣總督府鼓勵台灣人改日本姓名,他把名字改為「葉敏郎」,到日本後改為「山葉敏郎」。
少年工剛去時,集體住在神奈川縣大和市的高座海軍工廠,除了宿舍區以外,只有一棟實習工廠已經蓋好,其餘都還是大片荒地,學員除了思鄉病之外,日本的氣候及飲食習慣都不相同,生活非常辛苦。譬如做工時學習拿鐵鎚敲打,全員聽口令動作一致,很多學員不習慣,把自己的手指頭敲到鮮血直流是常有的事。
少年工剛開始是學習如何使用鐵槌、鉗子等,後來也教機械常識及如何製圖造飛機,當然也進行各項軍事訓練。初期還有照原先的約定,上午讀書,下午做工,期間大約有半年。
隨著時局對日本越來越不利,不但改為全天做工,並將學員們派借到其他軍事工廠,留在高座工廠人員寥寥無幾。外派的人中有的到長崎第11航空廠;到九州;有的到廣島吳市第21航空廠;有的到名古屋的三菱工廠;以及神戶旁邊的川西飛機廠;後來又有派至關東郡尾縣;或是千葉縣的第一航空廠...,以補充各工廠因徵兵造成嚴重短缺的人力。
葉文懷說,他被派往名古屋的三菱工廠,負責製造飛機機翼,那年年底的12月8日,名古屋發生震度規模7.6級的大地震,大家平安無事,想不到十天後的12月18日,美軍對名古屋發動大空襲,三菱廠全廠被夷為平地,指揮官小川看情勢不對,下令大家快逃,但已經來不及,天花板都掉下來,旁邊一位隊友被爆風掃到肚破腸流,廠內三十多架零式戰鬥機全毁。隊友中有25人罹難,罹難者多為今彰化縣員林、北斗等地人士,二水國小的同學中和他同屬「イ」班的同學死了一位,葉文懷自己也受了輕傷;隔壁班「 ロ」班則有二死一重傷,重傷的同學耳朵被炸掉一邊。
「廠方很快就把有人把被炸死的訊息傳回台灣,但沒有說死者姓名,只說二水東國民學校死了3人,我母親一聽,心想同行者中以我的身材最瘦小,一定是我被炸死了,非常傷心,跑去學校找老師要人。」葉文懷說。他還記得死亡的同學是陳塗龍、林天德和謝春耀,都奉祀在靖國神社,同班同學陳塗龍的骨灰就是他捧回來交給陳家親人的。
少年工的薪水非常高,每月90円,外加出差費每月120円,但戰爭中沒處花錢,有一次妹妹寫信說沒有鉛筆,他跑到文具行,給了老闆100円,請他寄鉛筆回台灣給妹妹,老闆嚇一跳,說可以寄1000支,他寫信告訴妹妹,用不完的送給鄰居好友,「我不會亂花錢,有同伴把錢花光,還會偷隊友的錢,有一次一個北斗人把我藏在枕頭下的錢偷了一半,我也不和他計較,我如果向管理員報告,他一定會被打。」葉文懷說。
逃過名古屋大空襲後,他們連夜從名古屋搭火車前往大阪,天空上有敵機環伺,火車不敢開燈,摸黑開到大阪時已經天快亮了,隨即又遇上大阪大空襲,「戰爭中最著名日本三大城的大空襲:東京、大阪、名古屋,我們就遇上兩次,大阪那次更慘,行李全被燒掉,只剩下身上穿的,又在躲空襲時跑到橋下,累到打瞌睡,醒來後發現怎麼有臭味,仔細一看,我們躲的地方是上次空襲被炸死的人,因為來不及處理,就丟在橋下,我們竟然是躲在死人堆上!」
日本戰敗後,在等船回台期間大約有半年,日本國內糧食嚴重短缺,「台灣人一夕之間變成戰勝國國民,有一次因為學員實在餓得難受,到鄰近的種豬研究中心把研究用的豬殺來祭五臟廟,被朝日新聞報導出來,學員們去包圍報社,抗議記者寫得那麼難聽,經協調後,地方政府認定少年工是為了國家工作,糧食短缺也是事實,決定送給少年工8隻豬,只要求仔豬留作研究用,不要抓去宰。」
葉文懷說,他把當時的剪報,以及很多記念品都帶回台灣,可惜不久發生二二八事件,所有日本回來的青年家裡都被搜索,所幸他回台後就到鳳山發展,母親怕惹麻煩,把他放在二水老家所有東西全都放火燒掉了。葉文懷因為人在鳳山而躲過一劫。
他後來以開設西藥行為業,曾任高雄縣西藥公會理事長;也因為他的日文背景,曾在陸軍官校教了十多年的日語,他至今最珍藏的就是那本國小畢業紀念冊,其中的許多人與事,是他人生最鮮活的回憶。
作者簡介
陳婉真曾擔任《中國時報》記者、美國《美麗島週刊》創辦人、立法委員、國大代表、台灣產業文化觀光推展協會理事長、綠色台灣文教基金會執行長等職務。
她生於彰化縣,從小立志當新聞工作者,台灣師範大學畢業便後順利進入中國時報,仗義執言和使命必達、務實求真的精神,讓她在新聞界以犀利觀點聞名。
她在戒嚴時期挑戰禁忌,即投入政治改革,因此成為黑牢裡的政治犯,但是無畏無懼的堅持理想,不論藍綠執政,從不向威權低頭。
現在是自由撰稿人,想記錄主流媒體忽略的真實台灣故事,挖掘更多因為政權更迭而被埋沒的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