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先生原本打算在奧運過後,九月一日派周天瑞接任總編輯,但到了美國經實地感受,覺得事不宜遲,決定提前。(圖/作者周天瑞提供)
《寫在前面》
以下是我的一段人生故事,講述我和「美洲中國時報」之間痛徹心扉的點點滴滴。
1984年11月12日(美國時間11月11日),正當美洲中時辦得風生水起、叱吒風雲的時候,突然宣告停刊。這個被稱為「雙十一事件」的消息,唯「震動天下」足以形容。
這是一份在美國辦的華文報紙,雖然與台灣相距遙遠,在台灣也少有人讀過它,但在這一天,台灣與全世界的中國人,特別是美加地區華人,以及美國主流媒體,都同受震撼,同聲嘆惜。
一代報人余紀忠先生在高度保密下,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方式,並極富政治意味地宣告 : 壯士斷腕,關報 !
究竟怎麼回事?為時僅兩年兩個月零十一天,它就走入了歷史,為什麼?從事發第一天起,這一直是大家心頭的疑問。
我自始參與了它的創辦,也是「被關報」的總編輯,與它有着血肉相連,汗淚交織的關係。這個問題好像祇有我能回答。其實,我仍未必是最有資格的解謎人,也不願用過於簡單的方式輕率答覆;不過,事隔34年,透過回憶錄的記實,追述那個時期的真相,好像起碼是我應該做的一件事。
話雖如此,若不是朱奔野牧師的經年叮囑,健壯、鴻仁的一再催促,恐怕也不會就此結束拖延,停止躊躇。現在,隨着序幕的掀開,就請你耐着性子看下去吧,關於這個問題的大哉問,答案大概就在其中了。
「美洲中國時報」是至今最好的中文報紙,行文這篇系列,既是追述,更是追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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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事多變,我在洛杉磯只待了四個月。
四個月的洛城歲月,我安安份份地辦著地方報。我說過,勿以善小而不為,一份只有美西華人地方新聞内容的報紙,一樣可以辦得精彩。我曾經誇口,即便余先生要我去非洲辦報,我也辦給他看!
這表示,我是一個愛報紙的人,一個以任務為導向的人,一個願意受命余紀忠的人,一個在萬般困難中也要殺出一條血路的人。
四個月的美西經驗,我做到了。
我首先把第一落四大張的最後一版,變成美西的頭版,因為那是外頁,又是彩印,只要手拿報紙,向右一轉,首先就映入眼簾,最是抓眼球。以往這個版放的是藝文消息,軟軟趴趴,題材受限,不可能展顯報紙的力度。
既然美西編報,就沒有道理把這麼好的版面做成了「報屁股」,一定要讓它翻轉過來,創造封面效果。因此每天選擇美西地區與華人利害相關、生活相關、話題相關或興趣相關這類要緊的新聞,做出份量感,放在這個版位上;同時在標題與編排上也力求活潑明快。使人人爭讀,拿在手上覺得滾燙。
什麼事都還沒做,就這麼一個觀念的改變,馬上受到了注意,帶來了口碑,同仁們在外走路就有了風。足見華文報紙在編輯概念上進步得還不夠,我在美東也曾多次表達,可惜當時的頭版總顯得老派而死氣沉沉,常使我慨嘆:這是我們要來辦的報紙嗎?
供輸如魚得水
採訪主任再怎麼能幹,也只是個稿件輸入者,總編輯才是輸出者。這兩人配合得好,報紙才好看。稿件的供輸不良,固令巧婦難為;但輸出不佳,便恰似一粒老鼠屎搞壞一鍋粥。總編輯要很有本事化腐朽為神奇,或無中生有,創造、激發議題,起碼要善用議題。好的總編輯不能沒有想法,更不能浪費了別人的好想法。
如前所說,我是在方向、題材、内容上很有想法的人,供輸不是問題,如今又掌握輸出,輸入輸出完全做主,真有如魚得水,揮灑自如之感。
接下來為了提供更多服務資訊給讀者,特別規劃了移民與法律、旅遊與娛樂、教育與就業、理財與投資、房地產、購物與消費等六個主題,依同仁的專長做職能分配,按日分由一位同仁集稿、主編,增加了内容的豐富、實用和可看性。這個計畫獲得報社經費的支持,同仁既加了收入又多了發揮空間,於是人力充分運用,個個士飽馬騰。
美西的總經理余啓成(大家習慣喚他Frank)與我同庚,是余先生的長公子,因是專業會計師出身,很有財務觀念,常被人說很摳門兒。但在我提出的改版花費上,Frank、Rosalind夫婦倆與我合作無間,不覺其摳門兒。洛城時光很感謝有他們的信任和支持。
對於華人權益和參政的問題,我在美西也持續關注,但是在這裡,卻對參選爆炸的現象表達不認同,對不具成熟條件的參選表達不支持。後者尤以陳李婉若為然。
洛杉磯蒙特利公園市長陳李婉若,是第一位華裔女市長,相當受人矚目,在出任市長不久後的此時,卻想進而角逐聯邦眾議員。我們儘管樂見華人在政壇上出人頭地,卻並不主張心浮氣躁與迫不及待。我們希望更要思考應該怎麼走,應該怎麼穩當地走、有效地走,使得已經晚了好幾十年的華人參政道路,莫要因為誤走寃枉路而再事蹉跎。
陳李婉若聽到了這個聲音。有一天晚上,她親自來到編輯部,表示不選了,她說,的確她的實力、聲望、準備的程度都不夠,問我可否幫他代擬一篇不參選聲明。我感覺她虛心真誠,又並不違背新聞原則,乃於下班後提筆揮就。第二天她在記者會中逐字宣讀,感性表達了「不是休止符,而是鳴槍起跑」的心情,表示兩年後「婉若願為大家出征,而且願為大家帶回勝利的成果。」「讓我們攜手並進!」氣氛很是感人。
我們成功地消停了一次因華人參選而帶來的耗損,讓華人參政保留了元氣。各方對我們自始至終的處理方式都極為讚許,我也覺得做了一件有意義的事,不虛此行。
南加州的太陽無比溫煦,在洛城的工作得心應手,同事相處愉快,業務蒸蒸日上,同業備感壓力,各方不吝稱道——真是一幅政通人和的好景象。與紐約時期相比,彷彿置身天堂,誠然是,舊事已去無暇顧,祇留故人在念中,唯有好好珍惜當下了。
洛杉磯怎麼辦?
然而這樣的好日子過不了太久,4月7日,余先生電召舊金山,當天他先和幾位常在美國走動的老友有些接觸。第二天,在余府的一張小圓桌邊,他、Frank、我,我們三個談著談著,突然間他一臉端肅凜然下令:「天瑞,你去接下來!」
Frank和我同時「啊?」了出來。他「啊?天瑞一走,洛杉磯怎麼辦!」我「啊?又要大搬家啦!才不到四個月啊。」
這哪是余先生在意的問題。我看得出來,他這趟來美,充滿憂容。老實說,這幾個月,以前我不好告訴他的,之後自有人直接間接、主動被動地告訴他了。從他開口說話或談問題的方式,我就分辨得出他在不在狀況內。紐約編輯部裡,編譯主任黄肇松仍一如過往盡職盡責地從各種報刋上選譯好料,但自產新聞與專欄的供輸則大不如前,常有缺稿和内容貧乏的狀況。
這可不是美東地方版,而是事關門面的一、二、三版啊!許多人有了這樣的觀感:「美西的報紙變得好看了,反倒美東的報紙難看了!」這些都使余先生尷尬地發現,在用人上的確出了問題。他在苦思怎麼解決。
後來聽說,余先生和幾位常來美國穿梭的近(老)臣有過討論,原本打算在奧運過後,九月一日派我回紐約總部接任總編輯,但到了美國經實地感受,又聽了各方反應,覺得事不宜遲,決定提前。余紀忠終於在這個晚上要派出子弟兵接掌軍符了,我的這番轉進過程,便好似合了他調我西來當時所謂的「深意」,何其折騰!
總編輯換人,必然牽動高層人事,余也似胸有成竹。為了免得對人對己太過尷尬,原則上不開走一個人,他緩緩道出:社長不變,總編輯改調總主筆;至於原來的總主筆,由他親自情商陳裕清先生移任副董事長並代理董事長。後來我知道,這個安排陳裕老心中始終犯滴咕,以他的修養,不是受不受尊重的問題,乃是他對於余先生的用人有著說不出口的意見。
余先生決定即刻先往紐約進行佈署,等他張羅好了再召我東去参與佈達,並囑我利用這段時間好好檢查身體。他發現我多年來反胃的老毛病還沒好,仍不時呼天搶地大肆乾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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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天瑞說,他是一個以任務為導向的人,一個甘願受命余紀忠的人,一個在萬般困難中也要殺出一條血路的人。(圖/作者周天瑞提供)
那個晚上,等我們逐漸回過神來,Frank丢出了一個題目:「爸爸,如果社論有問題的時候,該由總編輯定奪呢?還是總主筆定奪?」
大哉問啊,好個Frank!余先生一時答不上話來,沉默不語。
由此可知,余家對「時報化」不夠深的人依然心存顧慮。但如今既要人家讓位卻又納入監管,恐遭罵名;但若命我袖手,又因礙於我在場不好說。
我是這個問題唯一在場的當事人,見余先生不語,便打破沉默:「余先生,通常依報社慣例,總主筆主持筆政,總編輯綜理編務,各司其職。社論是總主筆的權責,應該由總主筆決定。」
我並不是個愛攬事的人,也不想當「小警總」,况且總主筆又好似是被我「擠走」,此後我不但應多所尊重還該避免形成工作矛盾,社論的事最好不由我決。
如果余不認同我那個說法,他就要在我所說的「慣例」之外,生產出別有規定,且要確切向相關的人說明清楚,以利執行。
但這顯然是個合他心意的想法,聽我話聲一落,當即拍板:「就這麼辦!」除此沒有其他叮囑,不論這時候還是這以後,都沒有其他叮囑。
從這裡明顯看得出來,他的確比較缺乏制度性的習慣,等到後來社論出了事,他的反應是,把有黨政背景的人推上前來。前後相比,倚輕倚重,各走一端,前面顧到自由派觀感,後面又只顧著向保守派交代。充分顯示因時制宜、見機行事的人治作風。
揮之不去
我以為我免除了責任,當然沒有!在後來的社論事件裡,總主筆固然承擔了責任,余先生依然對我有看法,我也承受著內疚,只是彼此都沒有說出口。在這種體制下,責任不是一種明文而有形的東西,何況在情感道義上,它無形相隨,永遠揮之不去。
不過我倒是影響了美西總編輯的接任人選。余先生原來還是傾向從外面挖人,經我分析利弊得失後,他終於接受我的建議由卜大中內升,希望藉此建立鼓勵優秀同仁的制度,使既有的人才不虞埋沒,報社得以生生不息,棒棒相接。可惜後來報社關門,一切成空。
其實,要跟余先生談制度很難,往往在人事問題上再好的制度,他是制定者,更是破壞者。對我們來說,制度帶來穩定,便於運行。對他而言,制度帶來束缚,影響發揮——權力的發揮、創意的發揮、謀略的發揮,甚至魅力的發揮。
對待人才,他好有一比,有如吃碗內看碗外,時常四處搜尋美食,不大重視相融和搭配。時日一久,矛盾橫生,若非人才往外走,就是人才不敢來。這回我成功促成接任人選,不是我有多厲害,而是與余先生屬意的外人不願應命前來有關,蓋因該員害怕「日後被糟蹋」。當他對我明白道出這個理由的時候,我暗自向他翹起大拇指,忍不住讚他一聲「聰明!」
作者介紹
周天瑞是戰後嬰兒潮世代最早進入台灣報界的人,也是最早闖出名號的人。上個世紀七O年代已是政治報導與評論之翹楚。
在建中時代他即矢志新聞工作,台大歷史系畢業後,自薦進入中國時報,深受余紀忠賞識。在余氏「換血」之人才與經營哲學下,他被選為時報世代交替的關鍵角色。
美洲中時停刋後,他於1987年自美返國與司馬文武、南方朔、胡鴻仁、王健壯創辦「新新聞」,雖歷經潮起潮落,周天瑞始終是影響「新新聞」的關鍵人物。
周天瑞曾有六年時間行走於其他媒體 ,先後負責環球電視、勁報等媒體之經營,其中尤以主持中央廣播電台為著,在央廣董事長三年任内完成國家廣播電台之歷史轉型及新時代任務方向之奠定。
他的每個階段都充滿「有所為有所不為」、「合則留,不合則去」、「用之則行,舍之則藏」的故事,是一位普受敬重的媒體前輩。
〈我與美洲中時的倏起倏滅〉是他新聞生涯的第一部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