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日報。(圖/翻攝自維基百科)
編輯人語/
作者為資深媒體人,主攻國際政治。其從業軌跡始自北京的中央媒體。後被派往歐盟擔任常駐記者,其後轉往新加坡(聯合早報)擔任主筆,目前在香港鳳凰衛視擔任政治評論員。其三十年職業生涯,跨越廣播、報紙和電視三大傳統媒體,由體制之內走向體制之外,頗為獨特。《我在媒體這些年》是作者最新出版的回憶錄,全文約十四萬字,即日起獨家授權優傳媒連載。
--善待自己的國土,善待自己的同胞,善待自己的社會秩序,才是最真實的愛國--杜平(關於中國的愛國主義)
1.9 在國外看人民日報的感覺
除了固定訂閱《金融時報》和《國際先驅論壇報》,我幾乎每天早晨都要光顧住處附近那家專賣報刊的小書店。這幾十年裡,我去過不同城市的不同書店,唯獨這一家令我一直不能忘懷。比利時位於高緯度的西北歐,天亮得晚,冬天早上的九點如同黎明時分,遲遲未啟的夜幕使小書店裡的燈光顯得格外通明。輕輕地推開店門,便是一陣悅耳的風鈴聲,隨之是書報的香味撲鼻而來,非常溫馨。
這麼多年過去了,那種特別的書香再也未曾遇到過,也不知小書店是否依然存在。與那條街上的其他建築物相比,它是如此之小,以至於小得可以視而不見,但對於我,它是我記者生涯中的一個座標。
每隔兩個星期,北京總部都要寄來一個厚厚的牛皮紙大信封,裡面主要有兩樣東西:一是過去十幾天的人民日報,二是北京編輯部編印的《駐外記者通訊》,是我們在全球幾十名記者同事的內部交流刊物。偶爾地,打開信封還會發現同事或朋友捎帶的私信,頓時喜出望外。編輯部給我們郵寄過期的報紙,不是單純地讓我們閱讀內容,而是為了説明我們跟上國內最新動態,體會有關的大政方針,避免因遠離北京太久而與國內形勢脫節。那個時候,我們很難看到國內的報紙,也完全看不到國內的電視,所以每當收到這個郵件,都覺得好像是見到了親人。它是一種情感的維繫。
在北京和布魯塞爾流覽國內的報紙,感覺很不一樣。過去在國內翻閱人民日報,基本上都是仰視,但在布魯塞爾,我不知為何常常以挑剔的眼光去審視它。由於天天接觸幾份國際大報,導致我鑒賞報紙的眼光也被潛移默化地改變。
如果把人民日報和歐洲幾份大報拿來比較,就立即感到人民日報實在是拿不出手。無論是紙質、印刷、排版和圖片,還是各版的內容和標題,人民日報都令人覺得太過寒磣和不夠專業。比如,頭版新聞基本上都是領導人會見外賓或者在其他場合的講話摘要,寫作風格都是新聞公報式的,基本上沒有實質的資訊,滿篇都是政治性的空話和套話。長期身在國外,我們想知道的國內大小事,都難以從報紙上獲得。我有時候想著、想著就心生感慨。偌大一個國家,十幾億人口,每天都發生與國計民生相關的新聞事件,但在報紙上都得不到反映。再放眼世界,牽動世界格局的大事不斷發生,其中也有不少事件與中國有潛在關係,但在人民日報上看到的都是「豆腐塊大的新聞」。
在歐共體總部記者大廳,很多外國記者在等待新聞的時候,都拿著自己國家的報紙閱讀,包括日本和韓國的記者。有一次,我也在包裡塞了幾份人民日報,準備帶到歐共體,趁空暇時間流覽。可是,環顧外國同行手上的報紙,我內心裡就有一種見不得人的自卑感,沒有勇氣大大方方地打開。我並非是要故意批評中國自己的媒體,我只是要表達當時那種真實的感受:我背後祖國的媒體現狀遠不足以讓我們這些站在新聞第一線的記者感到自信。
而作為電臺記者,我更發現了一個具有諷刺意味的事實,那就是,國際電臺的定位是對外廣播,但我在歐洲卻很難收聽到自家的節目。剛到布魯塞爾不久,我急於想找到國際電臺對歐洲廣播的幾個頻率,但要麼是很難找到信號,要麼是信號極其微弱。到那個時候,我才真切地感受到,我們引以為豪、用幾十種語言向全球廣播的節目,其實在海外並沒有什麼聲響。
儘管如此,我們依然牢記自己身上的責任,並沒有因此而灰心,依然努力而執著地工作著。毫不誇張地說,我們比中國任何一家媒體的同行都更加勤奮。我們努力工作的動力,不只是來自於對國際廣播電臺的承諾,而更來自於對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的期待。
根據國家廣播電視部的要求,國際廣播電臺的駐外記者一律被視為國家廣電部派出的記者,其任務是為該部直屬的「中央三台」服務,也就是說,所有新聞稿件必須提供給中央三台使用。這裡所說的「中央三台」,除了國際電臺之外,另外兩家就是中央人民廣播電臺和中央電視臺。央廣的廣播信號覆蓋全國各個角落,聽眾人數以幾億計。除了有整點新聞節目之外,還有影響力很大的兩個老牌節目,一是每天早晨六點半的《新聞與報紙摘要》,另一個是晚上八點的《全國新聞聯播》。
對我們駐外記者來說,後面這兩個時段的新聞節目是最重要的平臺,因為受眾最多,傳播最廣。在那四年時間裡,我和同事都一直把央廣放在同樣重要的位置。當自己發回的新聞在央廣播出之後,我們都有一種滿滿的成就感和滿足感。布魯塞爾和北京有七個小時的時差,夜深人靜時,我經常守在收音機旁,等待收聽北京早晨的《新聞與報紙摘要》節目。「本台駐布魯塞爾記者杜平報導」,當播音員念出我發回的新聞時,我感到所有的努力和辛勞都是那麼地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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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0低調又神秘的北約總部
作為駐布魯塞爾記者,我們的視野裡除了歐盟之外,另一個必須關注的焦點就是北大西洋公約組織。北約總部是一群很不起眼的低矮建築,位於布魯塞爾近郊的利奧波德二世大街,距離市中心只有十五分鐘的車程。從市區驅車去布魯塞爾東北部的國際機場,通常都要路過北約,但由於沒有特別明顯的標誌,一般人都不會注意到這裡就是西方最大軍事同盟的所在地。
我在布魯塞爾的前兩年,北約給我的印象就是很低調,很少有令人興奮的新聞事件。那時候,東西方冷戰還在持續,表面上看似波瀾不驚,其實是暗流洶湧。作為一個軍事重地,北約總部戒備森嚴的情況是不難想像的。在大院的入口處,至少有三、四名全副武裝的衛兵把守,外加幾個便衣。初次身臨其境,全身都不太自在,覺得在神秘面紗的背後隱藏著無數警惕的眼睛,總覺得局促不安。北約成員國駐布魯塞爾的記者一般都有特別通行證,可以直接駕車進入大院,其他國家的記者必須下車,在接受安全檢查之後再步行進入。
北約總部院內是一排一排的矮樓,大多只有三層,新聞中心所在的那座樓是記者唯一准入的地方。從大院入口處走到新聞中心,有一段頗長的距離,一路上都有人監視。身著制服的衛兵一目了然,並不可怕,令人不寒而慄的是身穿便服的安全人員,若冷不丁撞見,心頭會有一陣驚悸。
與歐盟總部不同的是,北約總部的工作語言是英語,因為北約就是美國的天下,所以對於我這個英語系畢業生來說,對這裡的語言環境感到自在多了。大學時代,我選修的第二外語是法語,雖然學了兩年,但很不用功,結果半生不熟,再加上後來再也沒有提升的機會,所以在歐共體採訪時遇到的第一個問題,就是自己的法語不夠用。
北約的英語環境讓我很自信,所以我更喜歡來這裡採訪。除此之外,還有兩件事是歐盟不能比的。第一,每次記者會結束之後,新聞處都要向媒體免費提供整場記者會的錄音帶和錄影帶,立等可取。對於電臺的記者,專業錄製的現場錄音是最珍貴的素材。第二個吸引人的地方,就是員工自助餐廳,記者可以在那裡用餐,又便宜又好吃。這個重大的發現是新華社記者劉永勝老師告訴我的。自從他帶我在北約吃了第一頓午餐之後,我對所有餐館烤牛排的評價都一律以北約牛排作為標準。
北約成立於1949年4月4日,當時並沒有把總部設在布魯塞爾,而是在法國巴黎的郊區。1966年,法國總統戴高樂將軍因不滿美國壟斷北約所有成員國的軍事指揮權,故而決定退出一體化軍事指揮系統,並勒令北約所有機構全部從法國遷出。現在的北約總部,外觀上很像一座戰地醫院。由於北約當時倉促決定將總部遷至布魯塞爾,比利時當局用了六個月時間趕建竣工。
北約的最高決策機構是理事會,由所有成員國駐北約的大使組成,理事會主席由北約秘書長擔任。第一任秘書長是美國五星上將、後來成為總統的艾森豪。此後幾十年,秘書長人選都是由各成員國自己提名,然後由北約集體決定,但獲得美國的首肯是必要條件。我在比利時的時候,北約秘書長是德國人沃爾納,是每次記者會上的主角。
原則上,北約理事會每週三舉行一次例行會議,但實際上,理事會舉行會議的次數要多得多。只要秘書長或任何一個成員國的大使提出開會的要求,無論白天還是深夜,理事會成員都要參加。會議所涉及的都是機密事務,不留任何文字記錄。除此之外,北約成員國大使每星期還要舉行一次秘密午餐會,就敏感問題進行非正式交流。
北約總部的國際職員大多都由成員國推薦出任,但也有一部分是北約直接招聘,任期三至四年。除此之外,各成員國代表團都有自己的文職人員和武官,他們全部駐紮在總部大院。北約的預算極其龐大,國際職員的待遇都很好,是一份很有誘惑力的差事。1989年,北約成員國領導人在布魯塞爾舉行首腦會議,慶祝該組織成立40周年,並歡慶冷戰以西方的勝利而即將走向結束。那種欣喜若狂的情景,我至今還是歷歷在目。可是,當北約的對手華沙條約組織真的解散時,北約總部卻是人心惶惶,所有人都擔心北約也會隨之解散,導致他們生計不保。我非常清楚地記得,那一天去北約總部參加記者會,新聞處的朋友很不安地對我說:「不知道以後是否還有記者會,也許這是最後一次見面了。」
冷戰的結束確實曾一度使北約陷入了生存危機。北約是為冷戰而生,既然冷戰已經結束,最大的敵人蘇聯及其領導的華約也不復存在,北約也就自然失去了繼續存在下去的正當性和必要性。可是,美國不希望北約就此消失,因為北約是它控制歐洲的重要手段。若失去這個手段,整個歐洲就將集結在歐共體的旗幟下,重新組建屬於歐洲的軍事防禦體系,結果就很有可能在國際事務中與美國形成競爭和對壘之勢。因此,在冷戰結束後二十多年時間裡,美國一直煞費苦心地為北約製造繼續存在的理由。
美國最早製造的理由,就是要應對來自中東地區的威脅,甚至明確指出這個威脅就是伊朗的導彈。但這一藉口沒有持續多少時間。在遭到各種質疑之後,美國不再強調和誇大伊朗的威脅,而是再次把矛頭轉向俄羅斯。北約所採取的策略是,首先渲染俄羅斯對中歐、東歐以及獨聯體部分國家所構成的威脅,然後誘使俄羅斯與北約建立有名無實的安全對話機制,甚至虛晃一招,謊稱將考慮吸納俄羅斯作為北約成員國。
美國的真實目的,是要進一步矮化俄羅斯的地位,吸引更多國家投入北約的懷抱,也就是推動「北約東擴」。葉利欽擔任俄羅斯總統時期,國力極其虛弱,幻想著能夠與北約實現「大和解」,直到後來才意識到北約還在企圖蠶食其勢力範圍。
巴爾幹戰爭是北約重新發現自我價值的歷史性機遇。按照北約章程,北約實行集體防衛,若任何一個成員國遭到外來攻擊,那麼所有成員國都必須擔當起保護該國的責任。但其先決條件是,北約的任何軍事行動都必須限制在北約區域之內,不能跨過北約邊界,出兵到其他區域進行軍事介入。但是,為了向世界證明自身繼續存在的價值,北約便不再遵守這一約束。
1990年代初,南斯拉夫解體,巴爾幹地區發生連綿戰事,北約認為這是一個天賜良機。在美國克林頓政府的主導下,北約以阻止種族清洗、維護歐洲和平的名義,首次在域外地區進行大規模和曠日持久的軍事冒險。這也是北約成立近半個世紀以來,第一次訴諸軍事手段。
在巴爾幹的軍事干預,對北約是初試啼聲,表面上是出師告捷,實際上是代價巨大。北約大部分成員國並非自願出戰,只是因為頂不住美國的壓力,不得已而為之。比如希臘,由於參與軍事打擊行動的經費負擔太重,它加入歐元區的計畫曾一度被擱置。就連德國和法國也感到不堪重負,各自國內怨聲四起。為了擺脫美國的控制,法德兩國領導人曾經密謀,試圖恢復西歐集體防務協定,組建西歐軍團,以便擺脫對北約的依賴。
但是,歐洲成員國一直無法擺脫美國的控制。後來的阿富汗戰爭,直至利比亞內戰,前後近二十年時間,北約頻頻通過軍事干預行動,為美國的全球戰略提供了最有效的支撐。而在此過程中,不只是美國,法國和英國也各有自私的打算,企圖借用北約來提升自己的國際影響力。這就是北約在國際爭端中變得越來越咄咄逼人的原因。
從國際格局演變的形勢看,北約還會長期存在,其存在的理由不只是要打擊國際恐怖主義,而且更要把防範的重點聚焦於俄羅斯。烏克蘭危機尚未完全結束,美國和俄羅斯在歐洲的戰略對峙並未減弱,這是美國繼續主導歐洲安全事務的著力點。尤其是在克裡米亞事件之後,中東歐國家對俄羅斯的敵對情緒更加強烈,美國趁機在羅馬尼亞和波蘭部署針對俄羅斯的導彈防禦體系,籌建多國快速反應部隊,使北約顯得比冷戰時期更活躍、更具進攻性。可以預料的是,北約遲早還有可能介入區域之外的事務中,問題是它願意承受怎樣的代價。
(未完待續)